如果我们细想一下君主政体所带来的另一个恶果,宫廷的存在及其腐败,我们就能更好地对君主国家中用来传达信息和贯彻措施的部署做出判断。
这种制度的性质,同所有其他人类制度一样,都产生于它周围的环境。大臣和宠臣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监管着一个政治犯,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支配他的全部认识和行动。这一点,他们可以在一个软弱而轻信的君主身上完全得以实现,即使是最谨慎、最明察秋毫的君主也不能完全逃脱他们的诡计。他们都无可奈何地期望继续在行政部门行使自己的职责,不管是为了官俸,还是为了尽忠,还是为了任何更慷慨的动机。但是,他们越被君王信任,他们的地位就会保持得越长久;他们越被君王偏听偏信,君王对他们的信任就越盲目。最贤明的人也容易犯错误;最明智的方案也会遭到似是而非又肤浅的异议;而且时常发生这种情况:一个大臣会为了他自身的安逸和安全而尽其所能地排挤那些反对他的谏言人,由于这些人想要取代他的地位,或许其谏言就更加地尖锐和机敏。
大臣们在他们各自的圈子里也变成了微型国王。尽管他们有最好的机会可以注意到这种角色的无能为力和毫无意义,但他们还是羡慕它。他们的职业就是不停地赞美他们所服侍的主人的高贵和伟大;当人们长期努力并热切地希望别人相信某种主张的正确性时,他们自己也会对这个主张半信半疑。他们觉得自己热切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依赖于这个人的专断意志;然而自卑感或许永远是效法或者嫉妒的根源。因此,他们就自愿和这个同自己处境相当类似的人同化了。
事实上,君主政体所赖以生存的必备条件,如果只靠大臣们的干预,那绝对是不充分的。大臣还必须有大臣,以及一大串从属关系,构成了冗长而复杂的等级差别。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要靠大臣的笑脸生活,犹如大臣要靠君主的笑脸生活一样。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微薄利益要经营,都统治着自己那以卑屈为幌子的王国。每个人都仿效着自己上司的恶行,并且强迫别人也要像他被迫对别人那样来对他谄媚奉承。
我们已经看到,一个国王必然而且几乎无可奈何地在本质上是一个暴君[1]。他已经习惯于只听到那些为了给他快乐的事情;他听到不同的消息时,就会产生一种刺耳的、心神不安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于人们毫不犹豫的服从;要他能够接受谏言和反对意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此,诚实正直、善良有德、具有明确和坚定原则的人,是最没有资格为他服务的;他要么必须把自己的严肃原则解释得过去,要么必须让位给一个更加诡计多端、更能见风使舵的政客。那见风使舵的政客指望别人能有像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种顺从,而他最不能饶恕的过错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不受欢迎的顾虑。
他指望从他图谋的一切助手和工具上得到这样的顺从,不久他就开始把这种顺从当作衡量他人价值的标准。他对一切建议都充耳不闻,除了那些符合统治的机密的建议,或者能促进他的私人利益和扩大他的势力范围的建议之外。最坏的人只要抱着这种对他有利的见解,似乎就是值得鼓励的;最好的人,如果只有美德为他辩护,却没有拥护者,就只会遭到傲慢和忽视的待遇。衡量人类善恶的真正标准,确实很难被代替和颠覆。但是表面看起来是被颠覆了,而表面现象会产生很多实际效果。为了获得荣誉,人们会认为必须对统治者表达卑躬屈节的谄媚,以持续的耐性去忍受他们的侮辱和嘲笑,奉承他们的恶行,并使自己对满足他们的私人欲望有所帮助。为了获得荣誉,人们会认为必须以一丝不苟的作风和阴谋诡计,去结成朋党,取得达官贵人的推荐,以及供人玩弄的女人和小职员的称赞。为了获得荣誉,人们会认为必须甘受侮辱。整个场面上充满了空虚、表里不一和谎言这三个对立体。大臣对他轻视的人彬彬有礼地讲话,而那个奴隶又对大臣装出一副万分依恋不舍的神情,可是他心里却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在最坏的政权下,这些原则中会偶然点缀着几件较好的事情,否认这一点是愚蠢的;无论在哪个有宫廷和国王的国家里,如果认为这些原则不会形成主要的特点,那就是愚蠢的行为。
有一种最为重要的特点,从未逃脱过哪怕是最肤浅的宫廷生活描写家之手;我指的是在宫廷环境中滋生的那种极端的虚伪。首先,大臣必须欺骗君主,一直要假装与他的主子感同身受,用一贯的不真诚来讨好,装出一副满怀忠心的样子。他的另一个职责是必须欺骗自己的部下和前来谋求职位的人;让这些人永远都满怀热烈的希望和期盼。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大臣朝见时的情景。从表面上来判断,我们会推想这是最能流露真挚感情的地方。人类一切正直和坚毅的品质都被不知羞耻地抛诸脑后。没有哪种谦恭的表白能如此地卑贱,没有哪种奉承的形式能如此地夸张,但是这一切都被那些自愿卖身投靠的人急切地实行着。然而,尽人皆知的是,正是在这种场面下,仇恨凝固在心头;嫉妒蕴聚于胸中;大多数名流都以有机会互相诋毁为快事。诺言、表白和誓言放纵地堆积在这里,以至于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无力,当他得到虚伪的承诺时,能够不担心这种诺言会如同对许多别人的诺言一般,是虚伪的、不可靠的。
最后,由于长期虚伪的实践,真正的奉承者竟无法从自己的情感中辨别哪些是假装的,哪些是真实的。他的伎俩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以至于他既没有**,也没有牵绊。个人的善意以及对别人价值的一切考虑,都被狭隘和肮脏的野心所吞没;这并不是那种使罪恶也能反射出光辉的维护人类尊严的豪迈的抱负,而是一种满足私欲和玩弄权术的野心。这种人早已一切道德的约束告别,并且认为他的目的可以靠牺牲荣誉、真诚和正义,从而以最低的代价来使之得以实现。他孜孜以求和最引为自豪的就是不露真相;任何人都不能够发觉他的阴谋;即使你同他交谈一辈子,他也会永远躲避你的侦察。他的伎俩已臻于完美,他会经常无故地练习它,即使在没有必要时也会去使用它。从而历史也记载着那些极其友善和仁慈的例子,君主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那些他们决意要消灭的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自鸣得意似乎存在着是为了展现高度的堕落和虚伪。具有这样性格的大臣是其他具有美德的人的致命的敌人。这样的奉承者结成的私党是极端可怕的。他们秘密地进行破坏行为,事前也不加警告,事后也不留痕迹。如果他们不得不同一个直率的、公正的、不懂得伪装的人或者一个慷慨大方,轻视虚伪、玩弄手段的人打交道,他们就把这个人定为他们的某个牺牲品。没有哪个善良或慷慨的人能逃脱他们的诡计;宫廷的不道德使一切罪恶都陷入黑暗之中,把它的歪风吹遍全国,使人口最多的国家里的公众情绪也变得无力。
君主政体最为基本的一个不利条件,就在于它把那些本质上最重要的事情,通过层层的等级,交由个人去任意处理。一个选民团的投票,总会或多或少地代表公众的观点。个人的投票就会取决于任性、私人便利或金钱上的腐败。如果君主本人是坚持正义的,如果大臣鄙视贿赂,但是根本的弊端依然存在,自身也可能犯错误的君主和大臣,在无数的情况下必须依靠别人的建议。谁又来对此负责呢?是政府官员和机关的代表,还是微贱的朋友和好管闲事的仆从、还是妻妾子女和听忏悔的牧师呢?
很多人认为,在像人类这种如此不完美的生物中,永久世袭爵位的存在对于秩序的维持是必要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永久世袭爵位是一种人为策略,而不是不变真理的法则。无论它存在在哪里,人类思想,就与政治社会有关的范围来说,是被阻碍落实在其真正基础之上的。在以下两者之间存在着持久的斗争,一方是理解的真正情感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要求;另一方是政权急切地叫我们崇拜和服从。在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斗争中,恐惧和忧虑会不断困扰着那些行使篡夺而来的权力的人们的思想。在人类这种不自然的状况下,必须使用强有力的手段以防止他们上升到自己的真正水平。使被统治者相信作奴隶是他们的利益之所在,这是统治者们的事情。他们除了从公众不正当的理解中和成为他们负担的财产上边来造出这种虚构的利益之外,别无它法,而这种利益则要公众用官衔、勋章和贿赂来作为回报。因此君主政体若没有那种普遍腐败的制度是无法存在的。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腐败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伴随着混合形式的政府而来的。“在这样的政府中,人民拥有一部分自由;基本公民权利和特权同样有它们的地位;这些国家里的公民有一种倔强的态度和独立的意识。乡绅不经过慎重考虑,决不肯放弃自己判断的决定。这里有不止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群众的爱戴和宫廷的赞助一样,都是前进的可靠手段。在专制国家,人民可能会像绵羊一样被人牵着走:不管他们的处境有多么不幸,他们都不知道有其他道路,所以他们把它当作一种不可避免的灾难而顺从与它,并默默忍受。他们的性格特点是一种麻木不仁的迟钝,在这种状态下,人类的一切活力都被遗忘了。但是,在一个自称为自由的国家里,公民的思想是处在一种动**不安的状态中,必须采用非常的手段才能安抚他们激昂的情绪。”那些内心充满了对美德的热爱的人,认为为了金钱而卖身投靠是最可憎的堕落,因此当他们考虑到上述情景以后,有时就以为一种公认的专制政体,要比具有华而不实且并不完全自由的国家要好一些。
但是上面所描述的情景并不准确。关于混合形式的政府的一些情况,应该承认是真实的。但专制政体的特点却被过于有利地触及到了。无论特权是否被宪法的各种程式所承认,但也无法使整个民族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没有哪个人愚昧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想象一个人,因为他背负着君主的名号,就真能以一抵百万。在整个民族中,君主政体的国家至少应该由贵族和自由民,富人和穷人组成。还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凭借地位、财富和才能,在君主和平民之间形成一个中层阶级,这些人能够通过结盟和密谋使国王产生畏惧。这些人必须要加以收买或者加以反抗。没有比不断的恐怖同恐吓同专制政体的结合更为紧密的一种性质。在法兰西的旧政权统治之下,是什么导致产生了大批的密探和无数的国家监狱?暴君永远也不能合眼。这些恐怖要求有多少防范和警惕措施啊!谁也不能出入这个国家,除非在监视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政府的出版许可,出版界就不准出版任何刊物。所有的咖啡厅和公众常去之地,都是备受关注的对象。二十个人不准聚集在一起,除非是举行宗教仪式,否则立刻会被怀疑是在讨论有关他们权利的问题。难道就能说,在采用防范手段的情形下,就没有腐败现象吗?即使如此,情形也不会有多大的改进。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景象和最令人失望的人类处境莫过于整个民族都仅仅被恐吓手段所压服,他们当中最杰出的人,那些应该起表率作用的人受到最严厉惩罚的威胁而不能表达他们真实的情感,因而也就不能产生任何值得表达的情感。但是,事实上,恐吓从来都不是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而被采用的唯一手段。从来没有哪个暴君那样地不合群,以至于没有同党和他一起犯罪。这个庞大的机构总会被看到是由败坏人类品德的严刑竣法、威迫利诱、封官许愿、讨好收买等各式各样的手段支撑着。在很大程度上,正式由于这一点,君主政体才是一个开支庞大的机构。专制君主的要务就是把他那具有**力的彩头尽可能地分成多的份数。在金钱政治的后果当中,最突出的要算是:所有人应该有自己的身价,并且由于腐败堕落是以一种秘密的方式进行的,所以许多人看来是爱国者,其实是专为金钱而卖命的人;美德也因这种手段而被玷污了,要么被认为是纯粹胡说和虚构,要么被怀疑为罪恶的遮羞布,而罪恶是越遮遮掩掩,越会丢丑。
[1]参见本篇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