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秀听窗外青松叶上,雨声淅沥,不觉心安。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像那井中深水,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成为一眼死水,而今她却觉得那里又有了一丝涟漪。
“我本不想与你说,但又觉得你应该知道。”张胤看着前方,轻轻说道,“消息并不确认,孙坚一起献与袁术的还有一名谋士,姓李名仇。曾是韩遂麾下心腹,正是此人设下计策,说服大兄趁我勤王之时出兵幽州。据说,巨马水之战他也曾参与,后来乔装成小卒侥幸逃了。”
“李仇?”樊秀没听过这个名字,她一时想不明白,张胤为何认为这个事很重要,重要到必须让她知道。想想袁绍和刘岱偷袭幽青二州之事,莫名地让她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类似的手段她当年也在张胤身上用过。
“你执掌潜龙后,可以再详细调查这个李仇的底细。大兄与韩遂的眼光都不一般,若他能在这二人跟前倍受信赖,多少也该有些本事。”张胤若有所思地道,“袁术在天下人眼中的威望不容小觑,他占据豫州几乎没有任何阻碍,若再让他拿下兖州,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樊秀抬起头,收敛脑中的想法,问道:“你昨日说兖州那边,济北相鲍信联合兖州大豪张邈、陈宫等人共同推举曹操为兖州刺史?”
张胤点点头,又道:“文台进入庐江,以他的才干和兵力,刘勋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即使有陈温、周昂的支持也无用。文台不惜献出传国玉玺,目标很明显,他这是要拿下扬州。你说他想要攻取扬州,除了这几人,还有谁会不愿意?”
樊秀心思灵动,想了想道:“陶谦?”
“陶恭祖也不是善类。他一到徐州便招揽亡命东海的泰山人臧霸及孙康、孙观等为将,进攻黄巾贼黄相,之后这几人盘踞泰山郡的山岭之间,明为贼,实为陶谦手中刀剑,兖州东部、青州西部有些地方至今官府政令不通,正是他们造成的。”张胤的语气平静,并无明显的怒意,“他在广陵方向的手脚也不干净。陈诚在信报中就曾多次提起,陈温性子忠正,但不懂兵略,陶谦欺之暗弱,觊觎吴会之地的富裕,做了不少暗中拉拢当地官员的勾当。”
樊秀笑道:“还说人家,你在候官和东冶等地,不照样拉拢山越族人,都是一样的勾当。”
张胤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陶谦派了治中赵昱前来上表,祝贺陛下龙体无恙。陛下甚喜,已准备下旨迁其为徐州牧、安东将军。陈温与曹操关系密切,陶谦与袁术相熟,再加上一个特立独行的孙文台,兖豫徐扬四州之中这番争斗,怕是小不了。”
“还得加上你这个骠骑将军。”樊秀问道,“你打算同意谁来做兖州刺史?金尚?曹操?”
张胤道:“袁术以后将军的身份正式上表,自然是要准的。曹孟德是受人推举,还会在乎有没有朝廷的任命吗?”
樊秀道:“两条狼都盯着一块肉,照此看来,袁术与曹操之间必有一场大战。若我是袁术,必会想方设法与陶谦结成同盟,要求其袭曹操之后!曹孟德休矣!”
张胤摇头道:“孟德之能非袁术、陶谦可比,他未必会败。何况,孟德虽然不太可能来找我,但却很有可能去联络刘表。”
樊秀道:“若刘表自后偷袭豫州,那双方的胜负就不好说了。你想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离间他们,若五州混战,你岂不正好从中浑水摸鱼?”
张胤踱步到台阶之前,道:“人不能太贪心,贪多嚼不烂,我必须先稳定住冀州、司隶和凉州三地,否则根基不稳,难保不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乱子。且让他们打一打,正好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士卒们也先修整修整。幽、并二州的士卒们好多人都是很久不曾回过家了。”
樊秀道:“你体恤百姓和士卒没错,但也不能放任袁术、曹操、陶谦他们不管。不如选取几方亲近之人互到他州任职,如此也好让他们行事时不能毫无顾忌,多少有些掣肘,这会对你有利。”
张胤看了樊秀一样,道:“你用的计策,总是……”
“总是上不了台面!”樊秀接口笑道,“我一弱女子,本来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真本事。”
张胤不置可否,这话别人信,他可不会相信。
“我之前了解过,有几个人选。南阳阴德,是阴夔同族,名著荆州,有才学。阴家的家世和郡望就不用我说了。阴夔随袁谭投降,袁氏父子却死于赵威德之手,难免有些怨念。南阳阴家与汝南袁家世代交好,阴德与袁术的关系不错,与陶谦就差得多了。可表阴德为琅琊国相,他必欣而前往。”樊秀侃侃而谈,说起天下世家豪族知名子弟竟如数家珍,“还有东海人汲廉,乃是武帝时东海太守汲黯后裔,此人虽是徐州人但与刘表交情匪浅,多半不会与陶谦一条心。可表他为彭城国相。”
“陶谦的治中王朗与别驾赵昱,皆是大名士。陛下赏了陶谦,你何不表奏此二人为两千石太守?广陵太守张超是张邈之弟,以赵昱代之,可乱曹操、张邈之心而使陶谦心喜。再命王朗为会稽太守,以王朗的名望,陈温必尊而敬之,孙坚想动他,难。”
“前荆州刺史徐璆,与荆州士人相善,庞季、蒯良、蒯越等都是他座上宾,可表其为汝南太守,他必能让袁术感觉芒刺在背。”
“前扬州刺史周干,是袁隗学生,可表为东平国相;你之好友臧洪,可表为东郡太守。有此二人,必能让曹操食骨在喉。”
“你斟酌一下,表奏了这几人,也正好借此笼络人心,让人知你求贤若渴。”樊秀说完,用绝美的眸子看了看张胤。
张胤笑笑不语。这个女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谁做她的对手都要头痛。
晚饭时,雨渐渐停了。荀彧、荀攸、钟繇三人联袂而来。
张胤让三人入厅内说话。荀彧开门见山道:“太傅上书陛下,欲亲往关东,调停袁术、刘表等人的冲突,不知骠骑将军对此事意下如何?”
张胤道:“袁公路、刘景升、曹孟德等人之间的矛盾,不是靠朝廷调停就可以消除的。袁公路性子傲慢自大,心胸狭隘,行事偏激,谁也不能保他不做蠢事,此事不妥。”
荀攸道:“太傅之意甚为坚决,吾等劝说不住。”
张胤道:“大鸿胪赵公已往河南,无需马太傅再出面了,你们上个奏疏,让张种为使,代太傅抚慰天下吧!太傅那里,我亲自去说。”
荀彧道:“如此甚好。”他们几人本就是专程为此事而来,张胤能如此表态,他们也就放下心来。
荀彧又道:“申屠先生已至洛阳,他传过信来,需要花费些时日,勘测洛阳地形,以便确定重建洛阳城的方案。他本意想在原址重建。”
张胤道:“子龙先生之能吾亦钦佩,此事尽由他。”当今天下,说起营建之事,的确没有人能够超过申屠蟠,张胤相信重建之后的洛阳城肯定会超越前代。
荀彧等人见该说的都说了,便起身要走。
“文若稍等,我还有事找你们商议。”张胤转而对钟繇道,“元常,韩义公、张翼德、严子度等人率兵出镇各处,不便再兼领三辅之长,我想请你为京兆尹,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钟繇一惊,连忙重又行礼,道:“蒙将军厚爱,繇心存感激,只是京兆重地接连两京,我才疏学浅,恐误了将军之事……”
张胤笑道:“文若、公达,你们以为呢?”
荀攸道:“元常开达明理,学识过人,正该担予重任。”
荀彧亦道:“元常何需推辞?”
有这荀氏叔侄相劝,钟繇若再坚决推辞就有些不识时务了。他只得道:“多谢骠骑将军,我必用心政事,不负将军抬爱。”
张胤又勉言几句,然后道:“越骑校尉曹孟德、广陵太守张孟高精明强干,知兵略,我欲调二人为左冯翊、右扶风,你们觉得如何?”
荀彧等三人相视点头。荀彧道:“曹孟德有治世之才,莫说为一郡将,就是调入朝廷,也尽可使得。张孟高心向汉室,屡有忠义之举,也可用得。”
张胤道:“三辅虽定,然今兖州、凉州乱而无主,我虽命恨奴讨之,但仍需时日方能平定。豫州、荆州、扬州乃至交州,因战乱、灾祸,多有郡将逃职之事,致使朝廷政令不达,民无所依。”
说道此处,张胤扫视荀彧等人,顿了片刻,缓缓道:“陛下虽幼,然聪慧好学,加以时日,定是中兴之君。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
“我意……”张胤郑重道,“出求贤令,告而天下,求有才、有德或德才兼备者而请陛下用之。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萧何、曹参,县吏也,皆用之以兴。当此时,用人可不问出身,寒门贱子若有才干,亦可用之!”
这求贤令之说出乎樊秀的意料,荀彧等人也颇为惊讶。东汉的用人制度是察举制,虽然不尽以出身而论,但做官之道也多被士人垄断,张胤这番求贤的话,可有些要打破固有制度的意思。荀彧、荀攸和钟繇都不是封闭之人,与那些看不起寒门子弟的大族士人也不同,因此倒也并不反感,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张胤道:“你们来时,我选了几人,想放之各州执掌郡事。请樊从事写来,与诸君商议。”
樊秀闻言,取纸笔,顷刻间将阴德、汲廉、赵昱等人的名字和欲要调任的职位写于一张悯农纸上,拿与荀彧等人传看。
张胤道:“文若、公达、元常,你们拿回去议议,再酌情擢选些人补充进去,然后一并报与陛下。”
荀彧等看了名单,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这份名单所列之人,个个都是大族子弟、大名士,名望都担得起所安排的职位。
但樊秀的心却再次被触动,她太了解张胤了,因此她略一寻思,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登时对张胤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敬佩。她建议张胤选几个士人名士放到兖豫荆扬徐等州任职,为的是给袁术、刘表、曹操等人使绊子,但张胤却借此弄出了求贤令,并且让荀彧等人去落实,这其中的高下立判。樊秀觉得自己的心思太小了,只在数州和几人之间,而张胤却心怀天下。
虽然张胤表举的都是士人,但求贤令的主旨却是不问出身,起用寒门子弟。她当年是见过那个恐怖的印刷术的,也知道印刷术对士人的冲击,张胤迟迟不用,是在等待时机。还有幽州遍布全境的义学,其中求学的也不乏寒门子弟。这个求贤令,应该是张胤用来向天下人吹风和试探的。
等到时机合适,张胤能够真正掌控天下的时候,他一定会把印刷术和义学扩至天下,到时候这次求贤令而选上来的寒门子弟或许已经能够有了话语权,能够为同样贫苦的人来说话,士人们对知识和官位的垄断也将被打破。至于具体用什么方法,她还没有想到,但他相信张胤肯定已经有了计划。
樊秀猜的没错,张胤的确是这样想的。历史上,曹操的求贤令只问才干,不问品德,在当时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原因的。其实现在也能看的出来一些端倪,在士人中,崇尚品议人物,常常把人物的德行和品质放在第一位,而且风气愈演愈烈。多年以后,终致士风虚矫,空谈道德,缺乏务实,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士人或立异求名,或刻意隐逸,或只顾清谈,如张胤想以王朗代之的会稽太守郭异,就是整日嘘枯吹生,只顾清谈的代表。这类人对朝廷和百姓都并无太大的价值,但却占据高位,尸位素餐。历史上的魏晋风度虽美,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致使国家虚弱的根源之一。
张胤当然想尽力避免出现那种情况,他希望将后世的科举制度引入进来,他也很清楚,那需要时间和大量的铺垫,也许穷尽他的一生也未必能够做到,但他仍然想试一试。就好像他知道,即使被表为左冯翊,曹操也不太可能应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