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钟,东郊区的区委书记给松子名打来电话,语气很急促,说六台有七八十人已经上了车快到省城了,没有走高速,是从下道走的。松子名问,怎么才知道?区委书记说,他们封锁消息很内行,控制了我们的眼线,是出租车公司察觉不对才告诉我们的。松子名的眼皮在跳,很明显这是蓄谋已久的,而且挑的时间对自己很不利。他问,书记知道吗?区委书记说,第一个向你汇报的。松子名在政法口干了很多年,他知道一定要冷静下来,寻找突破口。他告诉区委书记,你和区长用最快的速度堵到省城口那条路,看看能不能拦住,余下的我想办法。松子名先是给市委书记打了电话,市委书记不太高兴,问,你们不是处理完了吗?松子名说,我没想到突然会有反复。市委书记说,你有什么办法?松子名说,让他们去省城,我到省城和他们谈。市委书记不满了,说,这么一闹在省城会产生什么影响,咱们现在正换届。松子名率直地说,六台的人知道咱们怕这个,所以就想捅咱们心脏。那好,就让他们捅,我们也捅他们的。市委书记缓慢地问,你怎么捅?松子名说,我知道他们之间在分配上有矛盾,分少了的那部分去了省城。那我就得告诉他们,由于他们闹,影响了我们与他们的协议,我们一分钱也不满足了。这样,那大部分已经分到利益的人就会找他们算账。市委书记说,这些话为什么不能拦住他们说?松子名说,拦是拦不住的,他们有办法去省城,关键是让省城也知道我们是怎么做的,别动不动就说我们不会处理事端。市委书记停顿一下,你怎么给省城的人说?松子名说,省城信访办公室张主任是你党校老同学,你打个电话,我去办。市委书记笑了,说,你是不是天天就琢磨谁跟谁有关系呀。松子名说,研究人际关系也是生产力呀。市委书记说,好,可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你去办吧。松子名没马上放电话,他知道市委书记还有话说,果然市委书记开口了,你去医院看看组织部长,你们不是情敌,是同志。再有,中兴集团的上诉书我刚才看了,有没有合理避税的可能,方圆再认真调查一下。有,那有多少,怎么量刑。要是没有,二审就毫不含糊。我不那么傻,如果我们放掉了中兴,全市的大小企业就会逃税,而且都会把矛头对准中兴,后患无穷。我们就指着税收过日子,这个大局不能动的。松子名没有听后面的话,他觉得市委书记已经公然替他小舅子说话了。
两个多小时,松子名和霍院已经到了省政府大院门口,在高速路上车开过了一百六十迈。路上,他打电话,已经料到区委书记拦不住六台的人。果然区委书记内疚地说,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己经分批进了城。松子名简单说,直接去省政府大院,在那会面。霍院在省政府大院电梯间问,需要我说什么?松子名说,什么也不用,就站我身边就行。在小会议室坐满了六台的人,他们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就进了省政府大院,而且坐在了舒适的椅子上。信访办张主任还真给面子,按照事先约定的也在那等着。松子名一进去,就看见金百万隐藏在人群后面。松子名的心细,曾经专门要来金百万的照片比认。信访办张主任看了松子名一眼,他在电话里已经和松子名定好,先不着急介绍松子名。张主任说,你们可以反映问题了,要实事求是。六台的人有认识松子名的,开始小声嘀咕。张主任喊着,有话当面说。有一个小个子站起来,说,开发商给得低,我们农民不能吃哑巴亏。有人敢挑头了,下边的人说话就粗声粗气,说,区政府也帮着开发商说话,现在我们农民的地由国务院管着吧?张主任说,你们市里不是处理了吗?马上沉默,小个子立即回应说,确实处理了,就是给的还少。张主任马上说,给多少算多呢?金百万说话了,不在给多少,是市里的政策到了区里没有落实。松子名一闪身,亮出了区委书记。区委书记说,钱已经给了你们,怎么不落实。金百万突然看到区委书记露面慌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说,我们没看见。小个子说,给了拥护你们的人。区委书记火了,对小个子说,你叫金丰收吧,据说已经给了你钱。小个子说,谁证明。区委书记把一张纸条拍在桌子上,你看你签的字。小个子不说话了,旁边的人开始骚乱。松子名觉得区委书记有办法,真应另眼看待他。金百万站在前面,厉声说,给的少,而且你们故意给我们的少,想用伪军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对付我们老百姓。这把火一煽起来,话题就鲜明起来。张主任客气地说,你们政法松书记来了,他给你们讲。
松子名出台了,这就跟唱老戏一样,一帮子打旗吃喝的人过后就是文臣武将,再朝后的就是宰相皇上了。松子名说,政府给你们的补偿是有信誉的,按照合同已经签字。是你们之间分配出了问题,你们别扭,觉得少了,跑这让我们给你们之间的另一部分人施加压力。我们研究了,你们违约,政府先暂时停止合同,有关补偿问题你们之间先达成协议,再给我们说。金百万说,我们有矛盾,政府应该出面解决,不能让我们之间内江。松子名说,你把你们的内江转移到政府身上,政府绝不承担。我来之前已经跟你们另部分人说了,他们同意与你们商量。反正你们不商量出一个意见我们就停止合同,说明白了就是补偿暂缓。小个子说,不给钱了。松子名肯定地说,对,除非你们离开这里,回去履行合同,否则三天之内就见效。松子名给霍院打个手势,霍院见机行事说,我是法院院长,不执行合同,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所有人看着金百万,松子名说,你金百万在服刑期间曾经煽动大家绝食,然后在我们调查的时候,你又把责任推到旁边人身上,知道现在一监对逃脱责任的人怎么形容吗,说你怎么金百万呢。我现在告诉你,那部分人准备给你多少补偿,不让你在这边挑事,你是不是已经答应那些人了?金百万梗着脖子,我不是那种人。松子名说,我说过,金圣叹是你们六台老祖宗,他找衙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乡族利益。你金百万利欲熏心,连老祖宗的一个小手指都不如。金百万说,好,我带大家回去,我不想因为这次来影响补偿。松子名说,那你可以走了,我给你记一功。大家都没走,金百万刚一动脚,后头的开始松动。
人走净了,松子名坐在椅子上,觉得汗水湿透了后脊梁。张主任说,即便你们有补偿,占用农民土地的问题也是不对的。区委书记说,是河滩的废地。张主任恼火地说,在农村没有废地,那地就是农民的身子,你们说,身上哪块地是废的!别怪我口冷,我就看不惯你们对农民的这套办法,还不是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在回来的车上,方圆给松子名打了电话,松子名觉得那声音像泉水般的清澈。方圆关心地问,怎么样了?松子名说,处理完了。方圆说,晚上见一面吧。松子名说,好吧。他放下电话,霍院在旁边说,前边有个服务站,我方便方便。在服务站下了车,松子名看出霍院的暗示眼神也下了车。在卫生间,霍院站着看松子名小解,松子名纳闷地说,你看我干什么?霍院紧张地说,方圆要倒霉。松子名的尿戛然停了,他问,倒什么霉?霍院说,中兴集团找到了方圆的软肋,她和组织部长离婚后新购的住房,所有贷款都是法院掏的。松子名惊讶地喊起来,真是这样吗?霍院说,是我同意的。松子名说,怎么下账呢?霍院说,我们有岗位津贴,做多做少就是我们定,于是我们就多做叹。松子名气愤地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霍院说,方圆不知道。松子名戳着霍院说,我信吗,她能不知道吗。霍院不说话了,松子名再间,中兴集团怎么知道的?霍院不自然地说,我们有人告诉了他们。松子名生气地问,那是谁?霍院说,不知道,因为只有三四个知道这件事情。松子名说,方圆的工资足够交贷款了,为什么非要自己挖个坑跳进去,再埋自己。霍院说,我看把合理避税的那部分刨去,估计剩下六百多万,就好处理了。他们也不会不给面子。松子名说,绝对不行,把柄在他们手里藻着,想什么时候砍一刀就下手。方圆把法院所有支付的那部分全都自己掏腰包,全政法系统通报批评,方圆行政降级处分,你也跑不了干系——警告处分。霍院对松子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的决定很愕然,说,用岗位津贴交贷款的不少呢,不少是生活困难户。松子名说,我不管,我还要汇报给市委书记。
在车上,没有人说话。松子名思索着,是谁在里边做文章,他看看霍院,他甚至怀疑霍院是始作俑者。他想起方圆,他捉摸不透方圆为什么会干这愚蠢的事。松子名想好了,在这段时间一定要疏远方圆,不能祸起萧墙。但一想要疏远方圆,松子名就黯然神伤,心在绞痛。这几年两人幽会经常以工作的名义离开本埠,跑北京、上海、杭州、巴黎、斯图加特、阿姆斯特丹。长安街的夜色很美,护城河沿岸幽僻的小路让人心旷神怡。在上海的外滩,几个老家人说着老家话轮流照相的情景,让他和方圆笑了好半天,晚上出去逛迷了路,围着外白渡桥绕圈子。在杭州往西湖走的路上,家家都在炒制刚摘的新茶,到处弥散春天的味道。巴黎住的那家旅馆有很老式的电梯,巴黎的小超市里牛奶比什么都便宜。两个人坐在斯图加特街边的长椅上肆无忌惮地接吻,任来往的各种汽车从面前飞驰而过。还有阿姆斯特丹,自行车似乎是那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周围的行人个个目光平和,神态安详。他和方圆置身其中竟没有觉得自己是老外,看着远处古旧的建筑和身边朴素的河道,倏忽间有一种恍然来过的感觉——那应该是什么时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