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把松子名带到一个很热闹的小饭馆,是那种普通人来的地方。也没有单间,就是在大厅靠窗户的桌子,透过窗户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松子名很多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小饭馆,还是在政法大学的时候,有次请方圆到过这类地方。大厅里乱糟糟的,所以松子名说话必须要提高嗓门。方圆要了三个菜,炒豆角,馏肝尖,豆腐鱼头汤,两碗米饭。松子名要了一瓶啤酒,然后给方圆倒上。方圆说,说正事说私事?松子名说,你那位病情怎么样了?方圆说,别这么酸溜溜的。松子名喝了口啤酒,味道像是喝水,他看看价钱才四块钱。方圆津津有味吃着,好像经常来这地方。方圆说,你是不是要间我关于贷款的事?松子名说,你不知道吧?方圆说,用提高岗位津贴的办法还贷款不是我一个,你问问就知道了。松子名觉得自己很悲哀,下面很多情况都不知道,等知道了已成定局。松子名说,你退吧,钱不够我给你补。方圆说,不退。松子名不高兴地问,为什么?方圆说,至少现在不退。松子名放下酒杯,说,人家拿这个说事,你是作茧自缚。方圆继续喝着,说,我个人退无所谓,但我这么一退,那些跟我一样拿岗位津贴还贷款的人都得退,我们法院的人也不是多富裕的人,人家退完了就等于住房还不了贷款了,这影响有多大,有多少人会愁得没办法。即便法院退了还有别的单位,哗啦啦这么多单位这么多人牵扯进来。我不想这样,我不能看着大家因为我而受罪。松子名生气地说,你总想别人,也想想我吧。方圆撂下筷子,就你我而言,我没觉得我有哪里配不上你。从世俗的角度看,你我担任的角色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扯得很平,但你现在也给我带来阴影和疼痛。

松子名没再说什么,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过来盯着松子名,然后大声说,你别不是松书记吧?松子名说,我是。那个男人拉过一把凳子,我是六台的。松子名点点头,那男人嗓门很大,说,我们回来就开会了,最后解决得不错,他们又匀了我们一点。其实,我真不是为了钱,我有钱,我就是气不过政府当官的不理会我们,动不动就说你告你告,你告哪我也不怕。那我们就告,我看你怕不怕。那男人握了握松子名的手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当官的都怕老百姓呢?又有几个人也围过来,松子名站起来说,不怕不怕,你们也别怕我们,有什么就说。松子名边说边拉着方圆往外走,方圆说,还没结账呢。那男人说,我结,我结。松子名这时已经走出小饭馆,他在窗户外看见方圆坚持结账,与那男人争抢着。

夜风起来了,刮在人脸上生疼。两个人慢慢走着,过去都是方圆挽着松子名,现在方圆距离松子名很远,以至于松子名说话要把方圆叫过来。松子名说,中兴集团上诉,有没有合理避税的可能?方圆说,你信吗,你信我们就不懂得避税?松子名说,这不是借口吗。方圆说,你知道这是借口呀。松子名很不耐烦,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方圆说,知道美国怎么处置逃税的吗,轻则数倍重罚,同时在你的个人信誉上记录下污点,让你干什么都费劲倒霉。重则倾家**产,银挡入狱。知道举报逃税的人有什么奖励?最高获得百分之十五的追缴税款。松子名说,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方圆说,中兴集团偷税这么多,市委书记小舅子该判刑你知道吗,得判重刑,让他在监狱里关一辈子。松子名看方圆咬牙切齿的表情,内心觉得很恍然。他知道没什么可谈的,方圆会一条道走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松子名说,没等你办他们,他们先把你办了。方圆说,我信,我等着呢。这时候松子名的车突然到了,司机出来给松子名拉开车门。松子名一惊,他不知道司机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而且挑选的时间恰到好处。松子名看看方圆,上车吧。方圆摇头,说,我自己走。松子名拽了方圆一下,方圆奋力扯开。松子名没再犹豫,走上车,方圆跟过来,递给松子名一个盒子,说,我专门到友谊商店给你买了一只新款的剃须刀,你别用刀子了,容易出血。松子名接过来一阵感伤。方圆客气地说,松书记,以后管不了你了,多保重。说完,方圆转身朝回走,松子名看见方圆的背影在晃动,夜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在飘。司机说,书记在等您。松子名的眼窝发凉,他一摸是流泪了。

上车后松子名不快地问,书记怎么让你找我?司机说,您的手机关了,书记派了很多人找您。松子名发现手机确实关了,他原先准备好好跟方圆谈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松子名间着,他发现小车开的速度很快,所有的路口都是绿灯。司机说,赵局告诉我的。松子名没再说,打开手机给市委书记打了电话,说我在路上。市委书记说,你不要给方圆再施加压力,中兴集团的合理避税不可能了,我已经咨询过了。现在省委书记已经到了,要跟你谈话,估计你的副书记差不多了。松子名连说几句谢谢。市委书记说,告诉你,方圆肯定要停职了,后果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很痛心呀。松子名说,是我的责任。市委书记笑了,看出有感情了。

半个月后,市委换届,松子名如愿当上市委副书记,而市委书记依旧没动。方圆降两职处分到东郊区法院当了经济厅厅长,据说去到东郊区有人放鞭炮,夹道欢迎。松子名和方圆就这么结束了感情路程,组织部长闲职二线休息,三天两头到东郊区跑,要跟方圆复婚。在情人节那天摆了一门口的红玫瑰,成了东郊区的特大新闻。那天,市委书记对松子名开玩笑,也太不深沉了,四十好几的人了弄得像个小资。松子名抽个周末去戒除所,在里边猛然看到方圆在跟闺女聊天,聊得那么投人,以至松子名走到跟前两个人都没察觉。这时候会客间播放一首歌曲,松子名听不出谁唱的,但听出了歌词的内容:我看你很近,你看我很远,·怎么样才能走到你的身边;我流泪很苦,你微笑很甜,就这样同在一个人间;岁月总是很长很长,花季总是很短很短,孤独总是很深很深,理解总是很浅很浅。方圆看到松子名,站起来亲吻了闺女一下,然后旁若无人地走了。闺女动情地喊着阿姨阿姨,方圆连头都没回。松子名本想拦住方圆客气几句,但伸出手方圆拨拉开,于是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方圆消失了,像水泡一样没了。

半年后,方圆和组织部长复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医院的病榻前,只是房间里摆得都是鲜花。方圆给组织部长洗了脚,然后细细地擦了身上,组织部长喊着舒服。仅仅两个月组织部长撒手人寰。很多人目睹到组织部长去世前摸着方圆的手,表情很安详,嘴角拉出一丝的欣慰。松子名有次去东郊区视察工作,在机关大楼的电梯间关门的时候,方圆正赶在门口。秘书拦住方圆说,对不起,松书记在里边,你下趟电梯再坐。方圆默然站着,松子名对秘书挥挥手说,让人家进来。电梯间只有两个人,松子名说,你瘦了?方圆客气地说,谢谢领导的关心。松子名觉得很难受,感触地说,我们还是有缘分。方圆不说话,松子名着急地说,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吧,怎么着也得说几句吧,你骂我几句都行。这时候电梯停了,方圆走出,走时转身客气地说,松副书记再见。松子名的心塌陷了,他说,方圆,你不能这么对待我。方圆的背影消失了,电梯里只有松子名孤独一个人。松子名觉得自己在一个大沙漠中爬行,没有一个地方有水洼,都是金黄色的沙丘,永远走不到头。

一晃,一年过去了,这期间他和方圆几乎没再碰过面,有几次松子名找借口找方圆都被拒绝,久了松子名也失去了兴致,他觉得自己毕竟是市委副书记了,到哪都前呼后拥的,官当成这样也就没了自己的生活,两个人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咫尺天涯。

原载《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