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赵吉的故事不能不讲一讲这家火力发电厂,这是一家特大型的发电企业,紧跟时代步伐,现在不叫厂叫公司了。赵吉走在公司大院里那条曾经令他改变命运的林荫小道上,上午鲜亮的阳光有些令他睁不开眼睛。
此时赵吉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个阳光不错的上午,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与他命运有关的事情。
对一家大型企业来说,这也许算不上一件大事,但人命关天,死了一个人总该算一件大事。死的人是公司的工会主席老尤,才五十出头,身体棒得在公司领导班子里是数第一的,册腕角力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可说死就死了,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老尤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死的,上午八点多钟的时候他还参加了公司一对年轻人的婚礼,他是证婚人。十点多钟的时候回公司,他没进办公室先去了一趟厕所,他是哼着小曲进去的,这说明他的心情和他的身体都没有出现异常。可谁会想到他进去就没有出来,等有人发现时他早已咽了气。
公司为老尤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赵吉没有去参加葬礼,那一天他去一家医院探望了一位因公伤住院的青年工人。他买了一束花,还买了一个水果篮。水果篮是由一个叫老白的工人帮着提去的,路上老白曾问赵吉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赵吉说这葬礼公司的中层以上干部都去了,缺我一个算不得什么。我是这个受伤的工人的分厂厂长,我不去看他,他一定会感到缺少了什么。赵吉的这些话令老白很是感动。
就在赵吉坐在医院病房里的时候,参加完葬礼的公司一把手孙总回到了自己宽大的办公室。他脸色阴沉地坐在皮转椅里,老尤的碎死破坏了他的心情,或者因为老尤的死,令他对人生生发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感慨。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在阳光中丝丝絮絮地升腾,为他的那张脸增添了许多点缀。
不知过了多久,孙总把半个身体从转椅里挺起来,他开始伏案考虑一些实际问题了,比如让谁接任工会主席,工会主席在他的心目中虽然不是很重要的位置,但也绝不是随便叫谁都能坐的位置。孙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但很快又被他给勾掉了,过一会儿又写了一个,可还是被他给勾掉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是省公司的副总裁老焦打来的,焦副总裁有一件事情需要他帮忙,由于有些迟疑,他回答得就不是很爽快。为了掩饰尴尬,他有意提起了老尤的事,焦副总裁就顺嘴问道,你打算让谁来接替老尤的职务呢?孙总说我还没有想好。焦副总裁接着说,工会主席是个特殊的职务,是介于企业管理者和工人之间这么一个干部,让谁来当,你可以听一听工人们的意见。
撂下电话后,孙总不由自主地小声骂了一句,但骂归骂,焦副总裁的忙他还是要帮的,省内的发电企业都归省公司管辖,得罪了焦副总裁他的日子不会好过。这个焦副总裁曾在他们这家企业当过厂长,所以很自然地把这个厂当成了自己的自留地,好事坏事都会想到这个厂。孙总以前得过他的提拔,所以对他的话基本上言听计从。但孙总也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焦副总裁说的话大部分都被他在心里定义为废话,不过,关于老尤继任者的间题他觉得焦副总裁的话倒是不无道理,也许,他真该听一听工人们的意见。
讲到这我不得不提一下这家公司的干群关系问题。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企业改革的深入,公司的经济效益是显著提高了,但干群之间的矛盾也随着经济效益的提高而水涨船高。近几年公司一直在搞减人增效,已经有几百人下岗回家了,这几百人怨气冲天,没少在社会上说公司坏话。现在公司搞的是层层承包制,总经理定中层干部的岗,各分厂的厂长定各个班组长的岗,班组长定每个工人的岗。在岗的工人上班来一个个如履薄冰,见了大大小小的头儿都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可背地里哪一个不是在骂娘。工人与企业管理者之间的收人差距越拉越大,这差距有工资表上的,更多的则是隐形的。孙总就不止一次在公司的干部会上讲,企业里就是要有竞争,就是要拉开白领和蓝领的收人档次来。台下掌声雷动,大大小小的头头们都受到了有形的刺激,一个个都像上足了化肥的植物一样茁壮地挺起了胸脯。当然孙总不是傻子,公司里潜在的矛盾他是看得出来的。
这种时候听一听工人们的意见,也许是一种明智之举。
几天以后,几个工人代表被请进了公司办公室的小会议室。值得一提的是赵吉分厂里的老白也在其中,老白这个人虽然算不上这个故事里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在他正式出场之前我有必要多说他几句。老白是个长满少白头发的壮年汉子,他姓于,但人们都不叫他老于而叫他老白,老白对这样的称呼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这显然不符合老白的性格,老白是个敢想敢做受不得屈的人,他的这种态度说明了他对这种称呼并不反感。老白在工人当中颇有名气,他一向以爱管闲事著称,工人代表中就顺理成章地有他的位置了。
这应该算是一个座谈会,孙总开门见山地把主题一说,老白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发言了。孙总说今天咱们畅所欲言,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老白很响亮地清了清嗓子,阳光照在他的头上,使他的头发显得愈加白亮了。
老白说,我今天讲一句公道话,工会主席这个官由我们分厂厂长赵吉做最合适了,现在还能替我们工人说几句好话的干部不多了,赵吉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孙总你要不信可以下去调查一下,看还有没有比赵吉更有人缘的中层干部。
孙总的眼睛真的亮了一下,老白的话虽然并不很入耳,但还是起到了一种提醒作用。这好比一间光线幽暗的房子,老白的话就是一只手,这手在开关上轻轻一按,灯就亮了,该看到的景致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孙总知道赵吉,这是一个重要分厂的一把手,更重要的是赵吉是个办事让人放心的人,公司领导层对他的印象都不错,他的群众关系也一如老白所说,非常地好。就时下这情形,已很难在工人们嘴里听到说谁是好干部,但赵吉是个例外,有许多工人讲他的好话,这就使他在公司的中层干部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赵吉也许的确是个理想的工会主席人选。
除了人缘好,他还有什么优势呢?孙总问道。
不用其他优势了,我看这已经足够了。老白激动地说,心里没有我们工人的人是当不好工会主席的,但赵吉有,有一次他和我们一帮工人在一起喝酒,他说他要是有权力的话,就在咱们厂里再建一个厂……
再建一个厂?孙总疑惑地问了一句。
对,再建一个厂,把下岗职工都招到这个厂里上班去。老白说。
这可能吗?有人插了一句。
不管可能不可能,但这足以说明赵吉的心里装着大家。老白说。
孙总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亮得十分地特别。
接着,其他几个代表也讲了不少赵吉的好话。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代表都提赵吉,还有几个代表提了其他的人选。
几天以后公司的决定就下来了,被任命为工会代理主席的果然就是赵吉。
公司为此特意开了一次职工大会,赵吉是在孙总和两位副总之后第四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大会主席台的。走在这个位置上的赵吉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他的头像坠着一块铅一样有些不由自主地向前聋。赵吉边走边想,按党政工的顺序,孙总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走在第一位是没有错的,而现在的他走在这个位置上也是没有错的,现在不习惯以后也就慢慢习惯了,以后习惯了不走在这个位置反而会不习惯的。当走到座位上的时候他的头已经高高地昂了起来,也就是说,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完成了角色转换,变不习惯为习惯了。
这是赵吉以代理工会主席身份第一次参加公司开的大会。所谓代,只是一种形式,按工会章程,工会主席应由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其实谁都明白,那不过是一种过场,人选都是由一把手定的,由职代会通过一下罢了。赵吉目前的这个“代”字也会在以后的职代会上被顺理成章地取消的。
孙总让赵吉讲几句话,面对台下黑鸦鸦一片脑袋,想想自己是由职工代表们推举上来的,赵吉就血往上涌,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某种召唤,激动得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非常感谢工人弟兄们对我的信任。赵吉停顿片刻,接着说,我就是要代表职工们的利益,尽心尽力为职工们办事。
台下的掌声很热烈。
散会后孙总找赵吉谈话。在孙总宽大的办公室里,赵吉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大会上的讲话似乎缺少了点什么,这也许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赵吉觉得有必要补救一下,就不等孙总开口,自己抢先说,我很感激孙总对我的信任,以后有什么工作,你就尽管吩咐。孙总说以后你是代表公司做工人们的工作,这个代表的分量可不轻呀!赵吉点头称是,他一边点头一边想,面对老总我应该代表工人,面对工人我又应该代表老总,我是谁呀?也许我什么都应该代表,也许我什么也代表不了。这样一想人就有些走神。
你怎么了?孙总问。
没、没什么。赵吉回过神来,汕汕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