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低声的问话, 得不到如愿的回答。
这一整日的平和,似是在庙市的这一刻坍塌。
宁子韫从来就不信什么佛,他也从未期待过神佛的眷顾。但在这一刻, 神佛竟连一抹柔和微光都不愿再赐予他。
又或许,其实是他之前丢弃了。
宁子韫看着白淡如霜的月光, 默然松开了放在宁妍旎腰间的手。
杭实听到了自家主子说的话, 但杭实没有听到, 宁妍旎到底回了句什么。
杭实只看到宁妍旎平静地把脸上的面具戴了回去。
一旁的宁子韫却似是定住了, 还站着不动。
他静静地站在喧嚷的人来人往里头,没有再有任何言语和动作。但杭实却感觉,自家主子有些没说出口的悔恨。
杭实觉得, 自己就不应该去买这两个面具。没有这两个面具, 他主子和宁妍旎还能再多几刻的温馨暖和。
接下来的庙市逛得有些索然无味。
宁妍旎没了刚出宫时的好兴致,宁子韫也沉默着。
只是路过一个吹糖人的小担时, 宁妍旎脚步放缓了些,多看了两眼。
直到上了马车, 庙市喧阗繁闹的声音渐渐落在身后,车里只余下黑漆漆的窒抑感。
杭实在马车的车辕上,一整路上,没有再听到马车里传出什么说话声。
“今日累了吧, 走了那么多路。”
就在马车入了宫门,宁妍旎准备回承禧宫时, 宁子韫再度开了口。
听得宁妍旎和杭实俱是一愣。
宁妍旎心下总觉着有些异样。她不知道后来的宁子韫到底是怎么回事, 做事说话间总透着股迁就的意思。
没错,可能就是迁就。
明明宁子韫应该愤闷着气, 让她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抑或直接甩袖愤而离去。但是宁子韫现在竟然反常地迁就她, 还问她累不累。
宁妍旎反而有些害怕这样的宁子韫。
就像刚才在庙市上,宁子韫低声说出那话时,一个荒谬得不行的想法就从宁妍旎心底冒了出来。
宁子韫好像对她动了什么心,或是动了点情。
她不应该这般自作多情地冒出这个念头。
宁子韫是什么样的人,君权滔天,偏执狠戾。许多女子,兴许会梦寐着无上君王的喜欢。只是这于现在的她而言,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灾难。
宁妍旎很想跟自己说,没那么一回事。
但宁子韫,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在克制,反常得让她不安心。
宁妍旎回宫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下,“你,今夜宿在哪里?”
这话让宁子韫黯了一路的眼底扫掉了层霾,他问着,“你想我宿在哪里?”
他这话的意思,是她说什么他都听。
宁妍旎说了句,只要不来承禧宫,你宿在哪都无所谓。
宁子韫也没多说些什么,他又默了半会。
看着她到了承禧宫前,宁子韫才把一个吹糖人递给宁妍旎,“那儿没有小犬模样的糖人,下次我再寻给你。”
这个琉璃糖浆皮的糖人,是小兔子的模样。不知道宁子韫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会他不是应该正闷气着。
像是知道宁妍旎习惯性地会拒绝,宁子韫也习惯性地加了句胁迫的话语,“你若不要,我今夜就宿在承禧宫了。”
这副堂而皇之的无耻模样。
宁妍旎懒得回他话。
她也没说不要,其实是挺可爱的憨兔子。她也不是就只喜欢小犬,宁妍旎伸手接过这个吹糖人。
宁子韫却从自己的话中,发现自己的坏毛病又犯了,他瓮声说了句开玩笑的。
最后跟宁妍旎再道了句早点休息,宁子韫就转身离去了。
月光透着稀薄的云层,星星亮亮的,明日的天气应该是很好。
但是。
宁妍旎蹙眉看了下手里的吹糖人。她回了承禧宫,将这吹糖人搁在案上,不再看它。
翌日的天气也确实不错。
碧蓝的高空晴朗万里,风轻,木绿,花香。
在太后差人来诏宁妍旎去见她时,宁妍旎身上正落满了和煦的日华。
“太后,诏我过去?”宁妍旎看着太后宫里的孙嬷嬷,有些将信将疑。
孙嬷嬷点了点头,面上温蔼,“是的,长公主。”
上回宁妍旎见到太后时,已是冬末那会,哭丧太上皇的大敛日。
不知道太后现在诏她何事。宁妍旎未再多想,示意了下阿栀,起身就随孙嬷嬷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和先皇后的肃宁宫很是不同。
之前先皇后的肃宁宫,宫门主道上一整路长长的香萝藤廊,宫内园院里也许多的牡丹芍药。
但是慈宁宫里,孙嬷嬷引着宁妍旎,一路走下来。过了宁影壁,只见松柏万年青。满宫的墨绿青绿,太阳高挂时,树影深深。
青砖因着些许年月,望上去还有些斑驳。
跟青砖上站着的年青公子一比较,更显沧桑了许多。
那年青公子好像在那候了好一会,此时见到了她们,便往上迎了几步,“孙嬷嬷,我有几句话,想与长公主说下。”
孙嬷嬷像是早就知道他等在这里。此时一听,当即会意地点了个头,缓后退了几步,行到廊下,不再去看他们。
倒是宁妍旎,一时怔得反应不过来,她指微紧,“余公子?”
余还景怎么会在这,宁妍旎怎么也想不出,余还景会有什么事需要来找太后。
“长公主。”余还景此时面上的神色也很复杂。
那夜之后,直到现在,事情也快有个落定了,余还景现在才敢与宁妍旎提起,“长公主,我请中书令老大人保媒。老夫人也去寻了太后,请动太后赐婚。”
“赐婚?”宁妍旎有些不清楚他的意思。
她有些疑惑,眉间也轻蹙起来,“余公子,你这是,想与哪府的姑娘定亲?”
想与哪府的姑娘定亲,也不用特意来告诉她呀。他们还能是朋友,那宁妍旎便也觉得可以了。
况且余还景此举,还请动太后赐婚,看来是真喜欢那姑娘。否则,余还景登门去那姑娘府上提亲便是,还这般大费周章。
眼见宁妍旎误会了他的意思,余还景紧接着解释,“不是其它府的姑娘,是长公主。我是想,请太后为我和长公主的婚事赐婚。”
太后赐婚?
太后是能以懿旨直接越过宁子韫赐婚,但是,宁妍旎怔了怔,“余公子,你,你。”
余还景接下了她的话,继续说给她听,“长公主,那日之后,我想了很久。长公主你深陷在此,我无力援手。但若是太后赐婚,借此放长公主出宫,实在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事——”
这事换她出宫是顺理成章,宁子韫应该也是阻拦不得的,但也是谬误百出。
那日踏青之后,宁妍旎还以为,自此应该余还景就会与她断了来往。却没想到,余还景回去之后,还为她想了法子让她得以出宫。
她对余还景可能是有些许的好感,也可能是感激他的相帮,欣赏他的才学人格,但那不能让她再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他。
宁妍旎忍不住打断余还景的话,“但余公子,这是一桩婚事,并非是寻常儿戏。若是太后赐婚,这将会昭告在百官之间,今后余公子你的夫人又该怎么自处。”
余还景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宁妍旎,千万的话他最后只说出了两句,“长公主,可是不喜欢还景?”
“其实也无关系,长公主若在意这门亲事来日的束缚,届时一纸和离也是方便的。”
现在盛都的风土人情俱佳,女子和离再嫁都是常事,并不算稀奇。
宁妍旎是无所谓的,对她来说,现在她的不由自主才是最烦忧不堪的事,她自然不在意届时是否多一纸的和离书在她身上。
但是,宁妍旎不住地摇头,“余公子,若是我说,我现在对你确无男女之情。即便是这样,余公子你也要帮我么?”
“余公子,你实在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可怜我。”
她的话音落下,两人俱是沉默了一会。
“其实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他怎么会是可怜她,余还景掩了下心里无端的涩意。
他来这之前,便想过宁妍旎会拒绝他。
但一想到她现在每日许是都过得忐忑难安,余还景便强自无谓地笑了笑,“我家世清白,长得也算端正,到时就算长公主真得要与我和离,还景也不会孤寡到老的。”
“长公主,世上本就没有无暇的人,我做此事亦是别有心思。长公主不要现下拒绝,且先进去,听听太后之言,长公主再决定也不迟。”
余还景怎么会没有什么损失。
太后又会同她说些什么。
这事若是让宁子韫知晓了,宁子韫还不知道会不会对余还景做出些什么事来。
想起近日宁子韫的反常,宁妍旎心里就止不住地生起了慌乱。她本觉得,半年之期快到了。但是日子越临近,她却越觉得不安。
且再说,余还景现在话里说的心思,她若是无法回报呢。
宁妍旎看向余还景。
余还景却是怕她再拒绝,他制止了她想开口的心。向她行了礼之后,余还景便自慈宁宫离去了。
他的背影走进深深浅浅的绿荫之下,越来越远。
“长公主,请罢,太后还在里头等着呢。”孙嬷嬷复而上前来。
孙嬷嬷继续走在左前方,为宁妍旎引着路,去见太后。
-
“主子,阿棠的情况,太医说恢复得还算不错。”杭实向宁子韫汇禀着。
阿棠自从从九皇子宫中接出来,这些日子,杭实都把她安置在太平轩里。
这阵子太医不敢懈怠,用了许多的药,跑了好多遍去细瞧阿棠的伤。
杭实忖着,他家主子当真是不一样了。
就算现在宁妍旎冷言冷语对着他家主子,他家主子过一会都能自动平复心情,还试图再融解与宁妍旎之间的关系。
现下,走过几树的青松,映着明净的碎光,宁子韫和杭实便来到了太平轩。
阿棠早已退了烧。
前些日子她烧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谁把她接了出来。期间杭实来看过她几次,也什么都没对她说。
现在看到宁子韫与杭实一同前来,阿棠便气愤得手都开始抖着,“我们家公主呢。”
阿棠在九皇子宫中过得怕都不知道何年何月了,杭实不由出言更正,“你们家公主,现在已是长公主了。”
阿棠没听到她所关心的,再想想阿栀也不知去哪了,更是不依不饶地问着杭实。
“闭嘴。”宁子韫听得不耐烦。
他能对宁妍旎有诸多忍耐,也能留着她身边的人,但都是为了她。宁子韫沉着声,“伸出你的手。”
宁子韫说话的时候是很有威势的。
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和对着宁妍旎时是截然的不同。
此时的他眉峰拧着,说出的话没有了往日对着宁妍旎时的温和。这话一出,阿棠便有些恐惧,很是迫不得已地伸出了她的手。
她的手,能伸直。
先前太医说情况不好的右手示指和将指,现在看着好像也与其它手指相差无几了。
宁子韫看着,接着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把那个茶盏拿起来。”
阿棠看了下桌上那个白瓷茶盏。有些奇怪,但是她没敢多做反驳,双手伸将了过去。
她的手上还有些伤口残痕,因着是晚落下的伤,到现在那伤印也还没祛除。
她的十指捧着茶盏,指指弯碰在盏壁之上。再放下茶盏时,十指也能缓缓地伸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宁子韫看得认真,也让杭实不由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未恢复完全,但是看这样子,再过几日,应该也能恢复得差不多。
还好。
还好能将这个阿棠完好地还回承禧宫去,不然,她又得难过,又得更讨厌他了。
宁子韫那悬着的心刚放下,又提起。
他先前做错了很多事,但他现在,实在是很想和宁妍旎好好地过日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