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
殿门已阖上, 木窗半敞,银漆炉里袅袅逸出来的是纯粹的檀香味。
这是宁妍旎第一次来到慈宁宫内。
她知道现在的太后应该已近是离世异俗,却没想到这殿内, 她想象中的还要冷清寥寂。
殿内之大,红顶椽梁, 凤雕其上。
但就是这么宏丽的殿内, 除了一方宫漆的桌椅, 一个银漆熏炉, 一尊供于高案上的佛陀金箔贴身像,几盆松竹山石盆景,便再无其它多的什物。
就这装点来看, 宁子韫那冷硬简单的书殿, 除了那尊佛像,倒是和这里很相像了。
“坐罢。”颇为古井无波的一道声音响起。
宁妍旎行过礼, 应了声是,才缓缓往前走去。
正位上端坐着的太后, 与大敛日那时相较而言,望上去并无大的区别。
太后的面容白皙素净,穿着荼白色的对襟衣,无绣纹。绾起的发髻之上只别了一只木簪, 脸色和眸底都是寡淡如水。
她的手腕间,还盘着一串佛珠。
宁子韫的长相其实偏向于像太后, 只是宁子韫的浓眉, 却是像了先皇的。
宁妍旎还在看着太后时,太后恰也抬了眼起来。
太后徐缓地开了口, “方才你可见到了在外头等着你的余大人?”
“是, 见到了。”宁妍旎点了点头。
刚才余还景和她说了那番话之后, 她便想着,太后应该诏她来就是为了余还景说的那事。
果不其然,太后语气未变便接着道,“既是你也有意,他也有心,那我便如他所请,择日便下懿旨,赐婚予你们。”
中书令老夫人先前便进了宫,游说了好久,说动了太后,让太后分别召见了余还景和宁妍旎。
只是宁妍旎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由,被现在太后这直接了当的两句话,说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若能出宫,她当然是巴不得能出宫。但这一出宫,她便是伪为人妇,接下去的事又该如何收场。
风从半敞的木窗拂吹进殿来,带着树木的绿香,一阵,又一阵。
日头带着时辰慢慢地一息息过去,宁妍旎坐在殿中,张口欲言,却又未言。
终是太后先打破了沉默,“纵是你对余大人无意,你也该离去了。”
太后看着宁妍旎微讶的杏眸,便知道她猜得猜对了。余还景过来请她颁懿旨,更多的,可能只是为了助宁妍旎离宫。
“最近陛下的心思变了,你日夜与他处在一起,难道你未察觉?”太后平静地道着,丝毫不知这话听在宁妍旎耳里是多震惶。
宁妍旎有些不敢相信,她问道,“那些事,太后都知道?”
若是不知,太后如何晓得她与宁子韫日夜处在一起。但若是太后知道,太后之前为什么竟一字也未提,一句也未过问。
“太后任着自己的儿子如此妄为,欺凌弱女,竟也不管不顾?”宁妍旎问着太后。
太后身为宁子韫的生母,见自己儿子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她竟丝毫不予理会制止。
佛祖在这殿中摆着,佛珠在她手上串着,谁能想到她竟然这般的寒石心肠。
宁妍旎先前竟然还觉得她只是面冷,却有佛心,想劳烦她照顾杏子。
现在,被宁妍旎这几句话指责后,太后面上的表情也没怎么变。太后甚至说了句,“他的事,我一向是不管的。”
三言两语,如何能推脱得好像毫无关系一般。
宁妍旎言辞不平地诘问着,“太后若是不管,那太后还关心到他的心思变了?太后生他育他,母子之间难道还是能剥分开的关系么?”
剥分不开么。
听了宁妍旎的话,太后顿了顿。
她握了下腕间盘着的那串佛珠,目光望向了那尊佛陀像。太后的眸光终于有了松动,却是无情更多。
她为什么会关心他,太后淡声道着,“我生下他不假,未曾养育过也是真。你许是对他生了恨,但你不用怀疑,一直以来,我都比你更恨他。”
“他在我腹中时,我便没有过一刻想留下他。他诞下来时,便不由我养着。若是由我养,怕今日也没有他。”
太后说着,昔日的恶梦又似在她眼前重现。
宁子韫的生父,当时的皇上,拆散了她的美满姻缘之后,带给了她无尽的侮辱。怀了宁子韫时,她那会只觉得活着比死了更难过。
那年生下孩儿的她,也才是十九的桃李年华。却被以养病的借口,长日囚在殿中,终日见不到几缕光亮。
那男人百般折辱她。在厌烦她之后,那男人却似跟个没事人一样。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但她却每每只能恨自己做不到。
而宁子韫,竟有一两分像他的生父。尤是那双眉目,是她与仇人的结合,令当时的她简直望之生恨。
那年,宁子韫三岁,他听了宫人说起他的生母,他便悄悄跑来囚殿之中看她,声声唤着她母亲。
但她看着小宁子韫的那双眉目,一时恨得就伸出手,扼住了他当时尚细幼的脖颈。
小宁子韫不敢挣扎,只那样看着她,一张小脸闷窒得紫红。
还是殿外守着的宫人听到了声响进来,赶紧拉开了她。
后来,她在囚殿中愈发心如止水,心平气和,那皇上也有了更多年轻的妃嫔。许是觉得无所谓,终于放了她出来。
那时的她,日日焚香礼佛,只想求佛陀收了那个恶鬼。
小宁子韫却还不怕她,还来小佛堂中陪她一起跪在佛陀之前。但她却是厌恶至极,因着他的到来,又勾起了她往昔的不堪。
她次次赶宁子韫,但宁子韫下次还敢再来。
再后来,宁子韫更年长了些。他看得出母亲待他是发自心底的嫌憎,宁子韫也不再有幼时的孺慕之情,但他还是会让人来送些东西给她。
只是毫无例外的,宁子韫的心意随着那些东西,都被她从她的殿内掷了出去。
到了现在,宁子韫应该已是深入骨髓地知晓,生他下来,并非是她所愿。
往昔的事情道道在目,太后转着手里的佛珠,忍不住再想现在。
现在呢。
太后本以为在佛前多年,自己已是心淡如水。但知道宁子韫和宁妍旎之间的事情之后,太后的心还是不免勾起了波澜。
所以在中书令老夫人来找太后时,本不愿理会这些事的太后,忖度了一下,还是应承了下来。
看着宁妍旎,太后平静的面庞终于有了一抹不一样的怀念神色,“能走,你就走罢。”
太后将往年旧事三言两语地带过。
她说得平静,但听在宁妍旎耳里,却觉得是那么不可理喻。
宁子韫的过错,太后怎么能觉得她完全没有半分责任。
殿内银漆炉里的檀香还在燃着,佛陀像依旧慈眉善目,好似在看着它心虔志诚的弟子。但它的弟子,转着佛珠的时候心里到底求的又是什么。
两人俱是安静之际,阖着的殿门一声轻敲响起。
是孙嬷嬷。
在得了太后的允准之后,孙嬷嬷轻步走进殿来,俯在太后耳旁说了几句话。说完,随即孙嬷嬷又出了殿去。
太后转了转腕间的佛珠,再度开了口,“我方才说过,他最近变了,是怕你当局者迷。”
“前几日,中书令夫人又递了盛都的千金画像给他,但他一眼也不看。他近日连发的新政,面上显得极其仁德,但到底为的什么,你应大概也清楚。”
宁妍旎不知道宁子韫为何不选秀,不纳妃。
但宁妍旎知道,他登基后颁下的新政,有一部分是他拿来当推脱纳妃立后的借口,有一部分,在宁妍旎这不懂政事的人看来,确实算得上是仁德。
宁子韫后来,确实有些不同之前。
宁妍旎想起了出宫那夜,宁子韫递给她的那个吹糖人,还有他的那句不要再讨厌他了。
太后转着的佛珠未停,只是愈发缓了起来。太后语气恍惚道着,“他跟他的生父一样,自私,贪婪,暴戾,无德。”
“我虽为太后,但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助你离宫,我想我尚是可以。你现在若犹疑了,便看看现在的我。日后,你定会后悔的。”
......
宁妍旎自慈宁宫出来时,整个人尚有些莫名浑噩。
她不知道后来太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她记得,她最后是对太后点了头,谢过太后的赐婚之助。
太后和宁子韫之间,是什么样的母子情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能离宫,不就是最好的了么。
现在,只需要端看宁子韫到时知道太后赐婚时的反应,便可以了。
宁妍旎回了承禧宫,在院中抱着杏子坐了一个多时辰。
她顺着杏子蓬松的毛发,举起杏子的爪子轻摆着。
这次,她看得仔细,原来杏子爪子系着的那金铃铛上,还细刻着“杏子”二字。
字是用篆书刻上去的,字体遒劲凌然,是很有气骨和强势的字。
这是宁子韫的字迹,宁妍旎看出来了。
宁妍旎想起了泽哥儿,若是他自己的东西,泽哥儿也是一定要自己刻雕个印迹上去。
不知道年幼时的宁子韫,到底是什么样的。
再想知道,她也不会知道了。宁妍旎轻轻地把杏子的爪子放回去。
在院中又坐了一会。
宁妍旎再抬头时,宁子韫已经是站在了她跟前。
他今日是一袭月白连云纹袍服。许是他也没着过这颜色纹路的袍服,见宁妍旎看向他,宁子韫面上还闪过一抹不自在。
见宁妍旎要起身,宁子韫伸手按在她肩上,又把她按坐回了去。
宁子韫也坐在了她的对侧,他轻笑了下,“往日你见我,都是径直坐着的。今日起身,难不成是突然想向我行礼了。”
他这一说,宁妍旎才想起,素来最守规礼的她,从未对他以礼相待。
但也毫无必要,宁妍旎直言回他,“我起身,是此处风大,我想回宫里头坐着,而不是向你行礼。”
宁子韫稍怔了下。
他伸手,磨砺微茧的掌腹触握了下宁妍旎细软的手心,确实是有些凉意在。宁子韫一个示意,杭实便着人去宫里为宁妍旎取了件软缎披风。
宁子韫接过披风,为宁妍旎搭上,指在她鼻息之下为她系着披风细带。
他的话音带着些许的歉仄,“我本来过来是想与你对弈一局,不过你在这坐了这么久,应该是乏了。”
宁妍旎这才看到,宁子韫是还带了棋盘过来的。
还是先前的那副木画紫檀棋盘,黑白子是蚌壳制的斑斓。
“不过就是一局棋罢了,费不了多少时间。”宁妍旎出言回着宁子韫的话。
就当是离宫前的最后一局对弈,宁妍旎心底想着,也当是增进棋艺了。
宁子韫有些没想到,在听清楚了宁妍旎那低声得近似呢喃的回话之后,宁子韫的眸底亮得有些惊人。
“好。”他点头,说话的语调也随着微微扬起。
棋盘在院中展开,宁妍旎还是执的白子,宁子韫执黑子。
其实刚才宁妍旎说完之后,心下就有些后悔了。
与宁子韫对弈,怎么会费不了多少时间。就说之前她和宁子韫的数次对弈,宁子韫面上都是轻松带嘲。而她,每下一步棋,她就要忖度许久。
宁子韫的棋艺实在很好。
宁妍旎不得提起心神,再全身心地去想这局对弈应该如何应对。
但这次,宁子韫很快就露了颓势。
宁子韫执着黑子落下时的表情,是那般的认真肃然。但是他黑子落下的位置,却是顺着宁妍旎的意去走。
那木画紫檀棋盘的纵横道上,宁子韫不再像之前,把她往危路上迫。
甚至,宁妍旎在察觉他异样时,有意走错了几步路,宁子韫也似没看到她的错一般。
宁妍旎都没有怎么还击,就这样推拉了几十步子的棋之后,她就取得了这场对弈的告捷。
这么明显的相让,这么彰昭的反常,太后方才说过的话,字字句句又响在宁妍旎耳边。
而宁子韫也开了口,“你胜了。”
宁子韫的话语之间,满是心服情愿。他认真地与她说着,“你胜出了。这场对局,我本是发起的人,但是你才是胜者。”
他说得讨好,像是在说这盘棋局,又像是在说现在的他和她之间。
说不出为什么,宁妍旎心底里涌出了一种热灼的酸楚。
若是在宁子韫幼时,有人教着他,有人爱着他,他是不是之前就不会那般行差踏错,成为如此一个她嫌憎痛恨的人。
但是没有再多的如果。
这里的风实在太大了,宁妍旎的声音都有些被吹散了,她说道着,“宁子韫,到此为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