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宁子韫是一袭的松柏绿竹纹常服。
他的黑发用白玉冠束绾起, 腰间为随裳同色的束带,上还系着一白玉和杏子黄的荷囊。
宁子韫的相貌其实是极好的。
鼻梁直挺,眉目冷隽, 面部及下颌的线条是干净的直毅。日光落在他宽大的肩上,远望过去, 他站如玉树, 实是龙章凤姿。
只是先前他总沉郁冷厉, 肃杀得叫人总不敢细评他的相貌。
而且宁子韫之前从未这般穿着。
他登基前, 都是单色直襟长袍。登基后,更是只着龙纹袍服。像今日这样的衣着,真是太不像他了。
宁妍旎没有抬头瞧他。
直到松柏绿的袍服一角入了她的眼帘, 宁妍旎才带着两分诧异望了过去。
宁子韫薄唇正抿得紧, 杵在案前直直地看着她。
在宁妍旎以为他又想发什么病时,宁子韫才闷出了一句, “你可要与我一同出去?”
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思忖,宁妍旎可以回答得心如铁石。
只是宁子韫在她拒绝之前, 立刻又继续说了两句,“我们去宫外。盛都内,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已多年未踏过青, 碧鹫台你怕是去多了会觉得生烦。不如,你陪我在盛都里走走?”宁子韫的声线放得愈发地轻。
宁妍旎垂掩着眸, 她的长睫轻颤了颤。
她手里的这卷圣祖秘闻, 哪有春日下的盛都吸引人。
宁子韫真是愈发地狡狯,知道他应该说什么话, 来让她难以拒绝。
两刻钟后。
一辆马车自宫城内, 缓缓地从朱红宫门而出。
“还有好一段路。”宁子韫先开口, 打破了车内两人之间的静寂气氛,“要不先吃点什么。”
马车内的黄梨木几上放着蜜桂圆、金丝云片糕还有奶提子酥,都是她平日会吃上几口的糕点。
宁妍旎只拿起茶水,垂首啜了一口。这茶水,还是她惯喜欢的白牡丹。
“还记得我们那一次一同出宫,你那时也是着的这个颜色。”宁子韫想起之前。
那时宁妍旎一身薄柿色的红袖织绫衣裙,他和太子对弈,她就坐在马车上为他们斟着茶。
抬手和斟倒之间,她的衣袂扬扬似天边触不到的流云。她只知太子的目光随着她而动,却不知道宁子韫当时的心神也因着她而散分。
今日宁妍旎仍是一身的薄柿色,薄柿色的软缎罗衣,袖口绣着两枝珠兰。
满头的青丝绾起,鬓边只斜入一支芙蓉簪。妆扮得简单,却胜过满都春色。
但是现在的宁妍旎,却没有昔日的欢颜笑谈。
这出宫的一路上,马车上除了能听到马蹄的踢踏声,便只余下宁子韫偶尔的说话声。
马车再停下时,掀开沉色的车帘,盛都春日的风情便就都在眼前。
咫尺之前,杨柳树,笑稚童,春晖暖暖。路人热闹地笑谈入耳,市井让人生出新的期待与欢乐。
宁子韫先下了马车。
马车下摆了一张红漆矮凳。
香叶在马车下一旁也伸出了手,宁妍旎微提着罗裙,钻出车厢。她垂首,借着香叶伸出的手,脚踩着红漆矮凳下了马车。
宁妍旎的手心四时都是微凉的,香叶的手心却是干燥温热,还带着微茧。
宁妍旎忍不住抬眸,与香叶浅声说笑着,“你的手好暖。”
这可不是,不是她的手,香叶面上有些尴尬。
香叶刚才是想扶着宁妍旎下轿的,但是在宁妍旎的手心要放到她手里时,宁子韫的手就先将接住了宁妍旎。
移形换位得如此理所当然,宁妍旎垂首下着马车,都未发现。
香叶支支吾吾地想示意宁妍旎,但宁妍旎显然也发现了牵着她不放的那只手,极其宽厚有力。
意识到是被他的温热包裹着,宁妍旎脸色微变。
未加思索,她的手,很快从宁子韫的手心中抽离回来。
她的性子,一向是如此。对着别人的时候,都是温软快乐的。宁子韫收回了自己的手,安静地走在她身旁。
他们停马车的地方是一条僻静宽大的巷路。出了巷,就能听到坊市热闹的声音。
宁妍旎走得脚步轻快。
宁子韫稍稍落后宁妍旎半步,日光自后打来,看着她笼在自己的暗影里。
宁子韫垂了眼,把他刚才握过她的那只手背在身后。
宁妍旎和宁子韫其实对盛都都不熟。
一个是自允城而来,到了盛都两年都未出过两次宫的人。另一个,是自幼在盛都长大,却长期外派在穷山恶水之地的人。
现在这地方,就是杭实挑的。
这是很热闹的一个地方,车来人往的。赶着集市的人,卖着吆喝着的人,还有闲来无事走走看看的人。
再去远一些,还能看到运河和行经的船只。
很热闹也很拥挤吵闹。
宁子韫不太喜欢这种地方,这要放他平日里,他是根本不会来这的。
尤其是宁子韫和宁妍旎两人,单站在人群中便是极其引人注目。
此时两人站在一块,在这人来人往中,就是走过的不相干的人,都免不了回头看他们两眼。
矜贵冷戾与娇柔动人,在旁人眼里竟意外地相衬。
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都乐呵无忌地朝着他们喊了一声,“好一双神仙般登对的璧人。”
宁子韫本来因着人流臭着一张脸,看到有人往宁妍旎身旁凑,他就止不住想戾气横生。
现在听了这句话后,宁子韫的脸色登时就缓和了许多。
“今日是十五,再晚一个多时辰,就有庙市。两位主子,要不要等下顺道逛下庙市。”杭实在后头低声说道着。
“盛都庙市,我之前见过一次,很热闹好逛的,长公主。”香叶的眸光跟着亮了亮。
杭实暗道着,果然今日把阿栀留在宫内就是再明智不过的,香叶可比阿栀那个容易说话多了。
“留下来,看会庙市吧。”宁子韫看着眸光微闪的宁妍旎。
于是他们又在人流中梭巡了一会,便先去一个茶楼休憩了下。
这家茶楼的糕点做得特别的好。
闻名而来的人也许多,其中不乏些臣官来这。有认出宁子韫的,大惊失色之间想上前见礼,都被宁子韫一一用眼神斥退了回去。
他们几人进了个雅致无扰的厢房。
宁妍旎素日主食其实用得少,反而更喜欢吃糕点饯果多些。
想来阿棠会做得一手好糖糕,也是因为宁妍旎。
宁子韫望着宁妍旎那张一直清减着的素白小脸,将一盅玉竹冰糖饮推到了她面前,他说道着,“过些时日,我便让阿棠回承禧宫。”
宁妍旎还在看着一桌的软糕香卷怔忪,宁子韫这话,便如平地惊雷,让宁妍旎半响反应不过来。
也引起了宁妍旎对宁子韫的居心怀疑。
宁妍旎看向宁子韫,满目质问,“宁子韫,你这话说得当真。”
他后来说了很多的话,其实也守了多次的诺,但就是再得不到宁妍旎的相信。
宁子韫笑了下,“当真。若是你待会给我牵下手,我便早几日把阿棠送回承禧宫。”
做梦。
宁妍旎无声地骂了他几句,舀起了那盅玉竹冰糖饮。
“那日你们去踏青,余府的甜汤,可有这好喝?”宁子韫也拿过了一盅一样的玉竹冰糖饮,终是忍不出提起了那日的踏青。
那时他们是带了吃食去碧鹫台的。所有的吃食都让人列了出来,呈给了宁子韫过目的。
他的掌控欲,实是很深。
听了阿棠要回来,宁妍旎这会总算是对宁子韫有些好脸色,便不经心地应着他,“那甜汤也还行。”
只是这回答,不是宁子韫想听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来的还行。
宁子韫又舀了一勺的冰糖饮,长眸紧睇着她,“那和余还景踏青,可比今日跟我逛盛都有趣?”
宁妍旎停下了舀勺的动作,蹙眉看着宁子韫。这人可真奇怪,两件不相关的事,有什么好比的。
若说是比两个人的话,宁妍旎说着,“余公子为人君子谦持守礼,与他和两个小孩踏青,自然是令人愉悦的事。”
宁妍旎觉得自己只是平静地叙说着一个事实。
但是宁子韫却听得心头一堵。
不知道他的那盅玉竹冰糖饮里面到底加的是冰糖还是醋,酸涩得他有口难辩。
日落之后。
便是华灯溢彩,举目人攘。姑娘们的轻声巧笑,孩童们的小跑嬉闹,还有男子们举扇扬手的风流阔谈。
彩帛犀玉,珍奇满市。
行路两侧林立的商铺,与他们刚来时不同。
此刻日落,挂在檐下那数百上千灯盏已经亮起。灯下歌舞百戏,麒麟斗玩,琴乐之声噪杂数里。
宁妍旎挑着买了几样小东西,回去送给阿栀和阿棠她们。连带着卢嬷嬷,宁妍旎也挑着买了一对巧致的耳坠予她。
宁子韫还是如愿地牵了宁妍旎的手。
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几近是人流推攘着他们往前走去。所以宁子韫牵了宁妍旎的手,很是珍惜,很是温柔。
宁妍旎挣了挣,没挣开。
多少假面胡人和假狮子都往他们这个方向舞着,逗着旁边的人热闹,反而把宁妍旎推得还更往宁子韫那边靠。
宁子韫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唇角扬得老高。
他们走逛着,偌大的奇珍市中,还有个卖着小泥偶的摊贩。
这个摊面很小,摊主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摊上就只零散摆着数十只小泥偶。
应该是他自己捏得,大概是半个巴掌的大小,上面还串着彩绳,有些憨态可爱,就是工艺确实粗糙了些。
那小摊贩见两位贵人就这么走过他面前,紧张着结结巴巴吆喝了下,“这位大人,可要买个泥偶给你家夫人,你家夫人,夫人会喜欢的。”
......
杭实挤过喧嚷人群,再来到自家主子跟前时。
杭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宁子韫示意了下,让他买下了这个小摊贩卖着的所有泥偶。
而宁子韫,他伸手接过杭实刚去买来的面具。
这的人实在太多了,总往他们这边凑。宁子韫倒可以强自无所谓,但是他不喜欢有人抑或觊觎,抑或惊艳地看着宁妍旎。
戴上面具,便能挡了那些碍眼的目光。
这是一对一样的小犬面具。
圆脸,圆眸,圆鼻,还有蓬松的假毛领附在上面。
宁子韫小心地松开了宁妍旎的手,他先伸手给自己戴上,像是确认了这个面具的无害,他才拿过另一个小犬面具。
宁妍旎终于没有再偏过脸。
宁妍旎的手虚扶在面具旁侧,但她不会戴。
她只能看着宁子韫俯下身,与她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为她戴上了与他一样的面具。
在夜色的粉饰之下,他们此时在旁人眼里,在宁子韫心里,仿如一对真正的爱侣。
方圆数里的灯盏火光落在宁妍旎的眸里,她的眸里除了星光月色,还有他的倒影。
她那般的让人心动,更何况是对她完全无抵抗力的他。
温热干燥的手指忍不住,再揭开已为她戴好的面具,微抬起了她的下巴,宁子韫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浅浅碾覆,深深难抑。
她的唇齿之间,犹有那冰糖的甜味。
但他的气息内里,只有她,再无其它。
宁妍旎应是在挣开着的,但是她的力气实在小,宁子韫伸手扶住了她往后无力倚去的腰身。
再平复气息看向她时,宁子韫的语气中带着不掩的恳挚。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一如他的情态。如果能更低,他其实也丝毫不介意。
只是宁子韫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做,宁子韫只能对她说着,“不要再讨厌我了,好不好。”
满都的繁华尘世之景,满月的皎光清映,还有烟花绽在了天际夜幕之上。
所有的人都抬头望了上去,但宁子韫却只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