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辄松开她,总是清明的眼睛,像八月里暴雨前的乌云。

在李盏瑶的冷笑声里,他也笑了,只那笑,又苦又刺痛。

他呵呵笑着的,同时暗暗攥着自己的五指,像在酝酿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

“活着的没有你在乎的了,那死了的呢?”

“夏子安,他对你多有情谊,为你买凶杀人,屠了姜家村四百九十六条性命,”他的声音像一把藏在深冰里的刀,猝然一下扎进李盏瑶的心脏,然后狠狠再里头剜上一刀,“身为朝堂命官,他草菅人命!身为外臣,攀附皇室,与公主私通!刀笔割喉,这些罪名,够不够掘他坟鞭其尸,推碑毁祠?够不够他永远成为夏氏一族的耻辱,够不够史书上记他一句,蠹国害民?”

他知道,别人说半句诋毁那人的话,她便跳将起来;知道她珍爱那人清誉胜过爱自己;知道她连自己对那个人生出的喜欢都觉是玷污!

他更知道,她爱那个人,曾在佛前祈求能嫁给那个人!

现在呢?

几乎在李辄话音落的瞬间,李盏瑶惊呼:

“不要!”

李辄的心砰砰砰跳着,恨意期待交织着,看着她冷恻恻说:

“呆在朕的身边。否则,朕便将他屠村之事公之于世。”

他那么说着,姿态不容拒绝与质疑,睥睨着她。看着她白梨花般的脸溢满泪痕,昔日锋利的眉眼变成不堪一击的花絮,心却不断地往下坠,不知道坠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他心内却叫嚣着: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求你!

万万不要答应!

你离开我的决心,再坚决一点,再绝情一点,让我的心从此死掉!我会将自己束之高阁,将自己绑成一尊神像菩萨,我会活成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更会放过你,放过自己……

只求你,不要为那个人,不要为旁的男子放弃自己。

李盏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皇兄……不,皇上!他本是清正之人,是为我才误入歧途。他救了很多人,求您……”

李辄猝然抢断她的话,瞪着她:

“李盏瑶!朕再说一次,他的清名,选择在……你!”

李盏瑶抬着泪眼,白皙的脖颈上,汩汩而动的脉搏清晰可见。

泪眼与戾眼相对着的,一明,一暗。

一幅幅画作像树叶般挂在他们的头顶,更像一把把随时落下的铡刀。

李盏瑶闭上眼,一行泪,耀着日光滚下。

“好……”

“砰”一声,李辄恍惚听到自己那颗心坠到崖底。

碎了。

碎裂的清脆声中,好像有来自遥远山谷的声音。

他好像看见,高楼之上,她执着罪己诏、玉玺,高呼:“即使,即使我囚之、辱之、逼之、胁之,他却从未坠青云之志!未肯沾丝毫泥淖。他从未戕害过一无辜之人,未敛过一分不义之财。先生他、真的很干净。望兄长能明察秋毫,放他一条生路!”

“皇兄!放过他,盏瑶以身发愿,此生不进皇陵!不进黄泉,不入轮回,生生世世永……”

李辄不知真假,可他也不在乎真假了,如今一切,还不够清楚吗?

他从未问过她,你爱我吗?

从未。

李辄突然哈哈笑起来,他宁愿她最爱自己啊!

李盏瑶不明所以,仰着湿漉漉的双眼看着他。

“你两世都可以为他放弃一切是吗?是吗?”

李辄看着她,不断笑着,一声声自嘲,像亲自用刀割着自己。

可没关系!自己抓到她了。

从她的身体走进她的心里,她不是说过吗?是她放弃自己,是她自己愿意囚禁自己……

残画在头顶微微**着,像一朵朵缥缈的云。

梦溪宫里,帝王见不得人的梦成了真。

朝臣们曾担心的事,又发生了。

曾经的权臣,和菁公主重新任了镇抚司镇抚使。

李盏瑶知道,李辄不是想给她权力,只是给她一个能名正言顺随时面见皇上的理由。她早就厌倦朝堂政事,但张珩不一样。他若只是个长公主府的内侍,在都城这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处处低人一等。于是她将张珩任为镇抚司镇抚副使,名为副使,但实实在在有正使的权力。

这中间,到底发生什么,张珩从未问过李盏瑶,可他心下却什么都清楚。

又一次,她从宫中出来。

张珩看她像一颗被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失去生命的供养,渐渐萎缩,干瘪。

他终于忍不住说,“公主,我们走吧……”

可他的公主苦笑着摇摇头的说,“张珩,这是我该受的。”

张珩不会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从前给予夏子安的偏执,强迫,囚禁,痛楚,如今都以同样的方式,加诛在她身上。

前世射向别人的箭矢,穿越时间,也洞穿了自己的心。

即使夜里,梦溪宫只有她与帝王二人时,帝皇抱着她,她也恭敬谦卑,温顺得就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妃嫔。

一次次,李辄哄她,央求她,与她耍性子。讨好、生气、惩罚,什么都做了,可不管如何,她都是有礼谦卑,逆来顺受。

挑不出错,就是大错!

李辄有一次被激怒了,自己把她抓来是要十六妹妹!不是要一个后宫女人!

他斥道:“你那么擅长做云昭仪,做皇帝的女人,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踏出梦溪宫一步!”

整整一个月,李盏瑶都被冷在梦溪宫内。

所有人听到的消息是,公主去别地执行秘旨了。

一个月,李辄来见她。

她问李辄,“皇上到底要臣妾变成什么样呢?变成什么样,您能知足呢?”

李辄却说,“朕不要你变,朕只是要你做回十六。”

“皇上,和菁公主是您的妹妹。臣妾是云昭仪。不同的人,怎么能一样呢?”

“你是云昭仪吗?那这是什么?”李辄忽从她案下抽出数张写满字的纸扔向空中。

又快至清明,那全是她为夏子安写的悼文。写的全是前尘过往,悔意歉疚。是她每每痛到无法自拔,唯一自救的方式,为了活着,为了呼吸,整夜整夜秉烛而写。

纷纷扬扬的宣纸间,她说,“臣妾知错,臣妾不会再写了。”

李辄气得又再度扬长而去。

李辄虽走了,可那之后,她被令当云昭仪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长到她成了目色朝天的死鱼,成了溅不起波浪的死水,成了一只风浪里颠簸的稻草人。

成了一只屏风上栩栩如生的鸟。

栩栩如生的意思是它是死的。

齐昭冲进养心殿的时候,和皇后迎面相撞,他却没来得及行礼。

“皇上!”

李辄刚打发完皇后,见齐昭欲言又止,更有些不耐烦了,“吞吞吐吐,什么事!”

“公主……从,从城楼上跳下去了。”

李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皇城脚下,只觉得一切都是恍惚的。直到看到熹微晨光,浅浅映着城楼下的一方白布。白布边沿拖着昨夜他拽过的湖绿色襦裙。

可他还是说,不是她,不是她。

他蹲下去,要去看白布底下到底到底是谁,是手悬在半空却久久落不下。

猛的一掀开,他愣在原地,木愣愣眨着眼睛,像要确定眼前景象是假的一般。

可还是真的!残破却熟悉脸汪在血水里。他想叫,喉咙却像被堵住,他看向齐昭,像仍不死心痴问,是假的是不是?

玉,碎了……

突然,有人影冲出来,一把推开李辄,随即,那人也被侍卫按到在地。

“是你害死了她!”

“是你害死了她!”

“是你!”

张珩倒在地上,那双狭长的眉目,浸泡在了水里,不断地哀嚎,“是你,都是你……”

他的公主没了,他怨恨自己,明明昨日察觉了她的异常,为什么没能察觉她的死志。

泪眼中,他望见昨日,他的公主问:

“张珩,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对吗?”

“当然。”

“哪怕是错的事呢?”

“既选择做了,那必然是公主觉得对的事。旁人的看法不重要。”

“格非会怪我吗?”

“不会。”

“真的不会吗?”

“格非长大了,识字懂礼,她和我一样,永远站在公主这边。”

“张珩,我是个好母亲吗?”

“是,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母亲。”

“张珩,我好累。你会替我照顾格非对吗?”

“当然。”

“张珩,我三十了。很多年前,我就一直以为,自己活不过二十八岁的。”

“公主不要胡说,公主要长命百岁……”

他的公主,未接他的话,白瓷般的脸偏向窗外,看了看天光,“张珩,我对不起很多人,你说,如今命运,放过我了吗?”

“……”

他的公主一身罗衫,又转头笑着对他说:

“可张珩,我今生做的最对的事,就是早早把你找到我身边。”

“能早日遇见公主,也是张珩一生最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