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死后的第五年,张内监也死了,他是在娘亲的坟前自刎的。
我记得小时候,是叫他珩叔的,但自从七岁那年入都城后,他便不允我那么叫他了。
我和天星赶去替他收尸的时候,他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天星替他整理,结果发现是数十个香囊。无一例外,每个香囊里都是一叶干花和一张洒金红笺。我自然知道这些是什么。因为每年除夕娘亲也会给我一个。
其实,对张内监的死,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很早就知道,自娘亲死后,他就一直等着这天。
等着我长大,等着我心智成熟的那天,他就能跟上娘亲的脚步了。
事后,我拽着天星,天星冷了好久,才说她会一直陪着我。
我摇摇头,只告诉她,若她有天决定离开,请一定告知我。
娘亲去世的前一天,她才刚帮我过完十一岁的生辰。自我记事起,我的生辰宴娘亲都会郑重其事的操办。
那天,娘亲装扮得很美。头发梳得很美,首饰珠花很美,点的妆容、衣裙都很美。最重要的是,娘亲生得美,那些漂亮的衣物首饰,都不过是陪衬她的荧光。
那天,我们一直在院子里玩闹。卢先生抚琴,钟先生击缶,程先生和天星姐姐舞剑。那日,所有人都喝了好多好多的酒,甚至小小年纪的我,都被破例允许喝一些果酒。
最后,大家晕乎乎的踏歌而舞,娘亲的衣裙旋转着,像绽放的烟火般绚烂美丽。
娘亲告诉我,她很爱我,很爱很爱我。
我也抱着娘亲,告诉她,我也很爱她。
明明是极快乐的时候,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张内监不是很开心。他的笑容和欢乐,就像随时要落的秋花。
多年后,每当我回想那个夜晚,回想娘亲,我才明白,也许张内监从那个时候,就从娘亲身上看到一个词,向死而生。烟花升腾至高空,在黑夜绽放,吸引所有人的目色,然后一瞬间消亡。我时常想,在张内监眼中,娘亲是从何时变成烟花的呢?
第二日,我从内书堂回来的时候,张内监告诉我,娘亲进宫了。
娘亲是镇抚司镇抚使。卢先生告诉过我,镇抚司独立于三司的机构,是皇帝的耳目利刃。监察百官,自主审讯,自接对帝王负责。
我曾问过卢先生,这是不是个顶顶厉害的官。
卢先生说是。
所以虽我对娘亲经常入宫抱有怨言,但想到娘亲以女子之身,担负着那般重要的职位,我便觉得没什么了。
所以,那日,我觉得个极寻常的日子。
直到快五更天时,我被天星从**拖起来。
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天星的眼睛像水珠子,不断冒着眼泪。
她拉着我直奔皇宫。等我们到宫墙脚下时,远远就看到张内监被按在地上,而我瞧见地上的白布下,拖着一角绿色罗裙。
我脑子一片空白,挣脱天星的钳制奔了过去。可快靠近的时候,有人抱住了我。我对那人又厮又打,拼了命要去看地上人到底是谁。
可那人不顾我的拳打脚踢,依旧却死死抱住我。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那个人是皇上。
我抓伤了皇帝,他的脖子脸上全是我厮挠的痕迹,但他不仅没有责罚,反而照顾我,安慰我。
娘亲的灵停了几日,他就不眠不休守了几日。为此,朝中的大臣几度上书,因为皇帝为臣子,为妹妹守灵实在有违纲常。
可张内监告诉我,他只是猫哭耗子。
娘亲走后,我常常毫无预兆的掉眼泪。好几次,我偷偷躲起来哭,都被皇帝发现了。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悄悄监视着我。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他只是总悄悄来内书堂看我,来得次数多了,自然就遇到了。
见我哭,他不会像天星那般安慰我,也不会像张内监那样叫我忍住,他很多时候,只是静静陪我坐着,或者说一些有的没的话,有时候甚至会与我一样,无声地落着泪。
我会装作没看到他的泪,就像他会装作没看到我落泪一样。
他确实是待我极好的。
娘亲死后,他找人照顾我,更亲自过问我的功课,更给我赐封号加食邑。
郡主按照大沥的规矩,是不配有供养的。但我十三岁时,就被封了八百食邑。到十六岁时,不仅娘亲原来的封底传给了我,还又追封了一块城池与我,外将食邑加到了三千户。
整个大沥,所有的公主郡主,无一人能比得过我去。
可我始终记着张内监说的话,娘亲是他害死的。我不全信,也未全不信。
经年过去,我终于查到一桩事——娘亲死前曾有人见她从梦溪宫内出来。可几年前云昭仪死后,梦溪宫就成了禁地。皇帝不允任何人靠近,连他自己都不再踏进一步。梦溪宫外守卫森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进去。
蒙尘的紫藤在遗忘中猖狂繁衍。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代的域界,自己的到来,好像搅乱了宫内凝滞的时光。
从一堆堆乱叠的纸上我拼凑出了弥天巨谎的真相。
原来我是皇上的女儿,原来娘亲是假公主,原来娘亲是活了两世的人,原来娘亲就是所谓的云昭仪,原来娘亲殉的是天道……
很快皇上就来了。
我告诉他,我要走了。
他问去哪?
我说不知道,也许是漠北,也是江南,也是南疆……行万里路,总是要做一只鸟,总是要自由的飞出去的。
他让我别走,让我留在都城或者去封地,他说他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我不愿,摇摇头,问他若再有一次机会,可会放娘亲走?
他不语,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和自愧。
我转身离开,他突然叫住我,请求我,能不能叫他一声爹爹?
久居皇位,他早就是个不怒自威的帝王了。年近四十,他的模样更是与我初见时的差距不大,依旧是顶顶好看的人。
可此刻,他看着我,沧桑的眼睛里是忐忑的祈求。
我只对他说,娘亲的死,我不怪你,可不代表我认为你全无过错。
我走了。
走的那日,风和日丽,也是极好极寻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