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上,顾华城开车到高飞的公寓里,边喝酒边商议。

「陈启光怎么说?」

「已成立专案组调查,初步认定为洗钱、涉嫌帮派仇杀,但证据不足,暂时只暗中跟进,防止打草惊蛇。」

「仓库里还有货吗?」

「前晚是最后一批,已经运走,除此之外都是正经商品,不怕检查。」

「张光彦那边可有眉目?」

「这人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偶然出现也是保镖一大堆,不方便我们下手。」高飞不满地咂舌,「李纯元这兔崽子让姓张的给藏了起来,打算提供给警方作证人,哼,我早晚剐了他。」

「这场仗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一开始就是被动局面,接下来只有步步为营才可能反攻,一个算计不到,咱们统统逃不脱。」顾华城淡淡道。

高飞看他一眼,问:「你决定送展翔走?」

「什么时候,去哪儿?」

「美国,后天的机票。」

高飞松下一口气,笑道:「这就好,他不是道上人,这事本来和他无关。」

顾华城干尽杯中酒,「你送他去机场吧,看他上了飞机再回来。」

高飞一愣,放下杯子,「你怎么不去送?」

「我最讨厌送行的场面。」

「难道我喜欢」高飞怪叫,喝一大口酒,终于忍不住,问出胸口疑团,「你对展翔是不是动了心?」

顾华城奇怪地瞥他一眼,「这还用问」

「展翔知道吗?」

顾华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一句话说得犹如绕口令,听得高飞头大,想起展翔一直以来介怀于身份,不禁想大骂眼前之人。

「你不会跟他说一句你喜欢他。」

「我从不说这种话。」

高飞气结,大吼一声,「说一句会要你的命?」

「有这个必要吗?」顾华城摊摊手,满不在乎,对兄弟的激动回以困惑表情,但见对面狠狠瞪过来的眼神,只得退让,「以后吧,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同他说。」

香港的机场永远是一幅忙忙碌碌的景象,无数人进去,又有无数人出来,个个行色匆匆,从世界这一端飞往那一端,或从人生这一头赶往那一头。

距离办理登记手续尚有一段时间,展翔在机场附设的咖啡厅坐下来等候,他只带了几件衣物,一只小小行李箱便全部装妥。

「只带这些东西?」

高飞照例往咖啡中添数匙糖,边喝边问。

展翔笑,「身外之物何必太多,若是不够用,到那边再添也是一样。」

「这倒是,」高飞点头,亦笑起来,问:「到了那边在哪儿落脚?」

「帕拉阿图吧,在哪里呆了数年,各方面比较熟悉。」

「安顿好以后打个电话回来。」

展翔低头轻啜一口咖啡,过一会儿,低声问:「这次是不是很凶险?」

高飞一愣,随即嗤地一声,「江湖上哪天没有凶险,这种事若不经历个十次八次又怎么好算是老江湖,」他原想打个哈哈就此岔开话题,但见展翔一瞬不瞬盯着他,双眼黑漆漆,已知混不过去,半晌,苦笑,「你别这么看着我,怎么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展翔脸色骤变,骂道:「乌鸦嘴。」

高飞惊觉说得过分,并不回嘴,等展翔面色平复,安慰道:「放心,青木堂这一班人各个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哪里这么容易让个后生打压下去,不过一时收敛锋芒而已,浪头虽大却不险,毕竟对头手里并无任何确凿证据可作杀手锏。待捱过这一阵风头,自然风光依旧,届时反击回去,也让人看看我们这些老江湖的手段。」

展翔哪是这么好糊弄的,听高飞如此说,不紧不慢问道:「既然不险,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出去?」

高飞此时一个头两个大,心中大骂顾华城将这麻烦差使派给他,还要编谎编得圆滑,简直要人命。但骂归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只不过尽量简洁模糊,以防再被挑出漏洞,当下轻描淡写道,「以防万一嘛。」

展翔知道这样直来直去再套不出更多话,转而提问其他问题,旁敲侧击,「我要在外面呆多久?」

「加州天气不错,挺适合休养,你回来后忙了一年多还没怎么休息过,索性当放一次大假,四处走走,爱呆多久就呆多久,也不用想着这里,这边完事了自然通知你回来。」

高飞说话这样滴水不漏,展翔也无计可施,赌气道:「美国风气自由,我一直都很喜欢,呆得久了会舍不得离开,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要是一时半会儿不愿意回来,多呆些日子也好,顺便再读个学位,读得烦了就去环游世界。香港这地方太乱太吵嘈,不回来也不是什么损失。」

展翔倏地抬起头,静静看过来。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高飞收敛起嬉皮笑脸的面具,慢慢道:「你一直都不想回来,是因为这里的回忆太糟糕,倒不如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的好。我本来想劝你放开些,可你心太重,又太大,一辈子在小公司里当个财务经理不是你的志向,身份上你也一直尴尬,放不开过往,缩在以前的壳子里,谁也拉不出来,也是,三哥根本不知道应该拉你一把。」

说到这里,高飞苦笑,「算了,想走就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你只管自己自在就好,你妈有你哥哥照顾,展翘也大了,能够照顾自己,我们和你也算多少年的交情了,不会有人去为难她,一切都不必担心。」

展翔被这一番言词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让人一语道出,居然还得到对方支持,令他受到异样震动。

他可以那样做吗?抛下这里一切一去不回,外面自有广阔天地张开怀抱接纳,他已不再是不名一文的穷小子,他有钱,有才识,无负累,从此大可以过一心向往的生活,再无任何事可以束缚住他,令他身陷囹圄,仰人鼻息过活。

可是,展翔自问,他做得出吗?有人将全副身家相托,这份信任倚重,他能够辜负吗?日后午夜梦回之际,会否为今日的背信弃义愧疚懊悔?

展翔整个人呆住,面孔上虽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双眼中透出激动、矛盾、挣扎、迷茫。他垂下头。

「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拿定主意,不用管别人怎样想,反正还有时间,慢慢考虑也就是了。」

高飞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骂自己脑子进水,好端端地鼓动展翔逃跑,让顾华城知道,说不定反脸扒了他皮,兄弟都没得做。可话已出口,再收回也来不及,索性一古脑全倒出来,让展翔自己判断。肯留下,自然再好不过,不肯,说明缘分已尽,强求也是无趣。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去安检。」

高飞喝尽咖啡,站起身。

展翔还未从思考中回神,浑浑噩噩跟着站起来,眼神犹自怔怔,他没看到高飞在这一瞬间脸色骤变,紧接着耳边响起一声大喝,「趴下」

一只强壮的手臂按住他肩颈,将他推进桌子底下。

展翔随即听到「砰」的一声,似开启香槟酒瓶的响动,接着一具身子倒下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是谁首先尖叫起来,声音尖厉刺耳,一连串声响纷至沓来,展翔听见有人喊警察,有人打电话召救伤车,可他已没心思去注意,他全副精神集中到前方趴着不动的那人身上,手足并用,爬过去抱进怀里。

「飞哥……飞哥……」

展翔用尽全力将高飞翻转过来,看清他胸前一个小洞,不过小指那样粗细,鲜血从中汩汩涌出,已染湿半幅衣襟。

展翔用手去堵,血止不住,仍不断冒出来,很快在地上汇成一滩。

高飞眼神已经涣散,没有焦距,但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展翔附耳在他唇边,只听他道:「走,飞得远远的,别回头。」

语音已低至几不可闻,但展翔听懂了,眼泪控制不住,慢慢淌下来。

警察医生相继赶到现场,将高飞抬走,展翔宛如失却魂魄,踉跄着跟到救伤车前,但被医务人员拦下,只得呆呆站立,不知做何反应。倒是等在外面的司机发现动静一路寻找过来,拉展翔上车,跟在救伤车后面,驶进医院。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

送进手术室不过半小时,医生出来宣布高飞死讯。

展翔木然站立,待遗体推出来,他走上前,拉开覆在高飞头上的白布。

因一枪击中胸腔动脉,很快失血昏迷,没有过多疼痛,是以高飞面容平静,并无痛苦扭曲。

江湖债江湖还,有这样结局是迟早的事,展翔十分清楚,但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绞痛,窒息得直不起身,俯下来,将头轻轻搁在高飞胸口,试图听取心跳,寻找仍然存活的蛛丝马迹。

「先生,请节哀。」

护士在一旁劝慰,展翔不去理会,直到一双手臂扶住他肩膀,将他拽起。展翔站直,看清来人,嘴唇开合几下才发出声,「飞哥死了。」声音嘶哑低沉。

顾华城得到司机通知一路飞驰过来,本还存了一丝侥幸,不料还是见到最不愿面对的结局,他看了看死去的兄弟,轻轻拉好白布,让护士推走,回过头端详展翔,见他双目呆滞红肿,面容悲戚,伸臂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俩均失去人生中至重要的朋友,一般的悲伤哀痛,只得通过相互依靠来安慰彼此。

不知过多久,有人在旁边道,「林先生,打扰一下,我是重案组督察霍耀杰,请你随我去警局讲述一下今日事件经过。」

展翔退出顾华城怀抱,向一旁出示证件的警员点头,顾华城一语不发跟在身后。

到了警局,展翔将事发之际所见所闻统统道出,当警员问他是否知道凶手动机时,他摇摇头,「这些有劳警官查证,我希望看到凶手早日伏法。」

录口供花费近两个小时,顾华城一直等在外间,见展翔出来,迎上去,「今天先回家。」语气分外轻柔,像是怕稍重一些便要加重展翔心中痛苦。

展翔觉得疲累,他已顾不上仪态,靠在顾华城身上,让他扶进车里。

此时此刻,展翔只想睡上一觉,但愿醒来,发觉不过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