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衡坐在暂时修整的帐篷中,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他说着自己一路上的遭遇,也告诉了秦元封西湟军的恐惧之处。

“我们根本不是对手……根本不是……他们简直就是阴曹地府中勾人的白无常——不!比白无常更吓人!你知道吗?一个还在说话的人,忽然被一颗石头砸中,然后……然后他全身都起了火,短短几息就咽了气……”

他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那双充满惊恐的眸子带着恍惚,他手舞足蹈,不停抽搐。

木衡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话,“我……我从未见过这般骇人的武器……”

萧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上一碗温热的水。她欲言又止,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化为了叹息。

秦元封跟刘治臻的神情都很凝重。

秦元封看完了那封诀别信,眼眶通红,眼底的泪珠死死不肯落下。裴知县的诀别信字字珠玑,句句泣血,叫人不忍卒读。

“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出发。再往前走,就是洛桑城了。”

洛桑城,也是此时两军交战的地方。

盐城失守,白毫城失守。

不过短短一月的时间。

萧浅难得晚上睡不着,她站在帐篷外,寒冷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睫毛上落下了冰晶,有些冷,可她不想回帐篷里。

她思索片刻,站到营地较高的地方。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几只萤火虫飞在她的身侧,忽然,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带着残留的余温。

萧浅一惊。

她侧过头,借着月光看清了刘治臻的脸。

这么多天过去了,刘治臻脸上也长满了络腮胡,眼眶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带着熬夜后留下的乌青,可他的眼睛依旧清澈。

看着像是这里一个饱经风霜的古代将领。

又像是以前一个开朗热情的程序员。

“大晚上的,在这里招蚊子?”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刘治臻。

不知为何,萧浅看着他,莫名地红了眼眶。她盯着他半晌后移开视线,抬头望着那皎白的月亮,又想起了东方溯。

几个月过去了,东方溯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就好像,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你不冷吗?”

萧浅低头看了看披在自己肩上的外衣,又看了看刘治臻,他穿着冰冷的铠甲,看起来不是很暖和。

闻言,刘治臻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知道冷还不赶紧进去?这可不是现代,在这里一点感冒都会要了你的小命。”

桃桃,他们可没第二条命来复活了。

萧浅鼓起腮帮子,难得跟刘治臻撒娇,“我身体素质好着呢,才不会感冒……你要是比我先感冒了,那才是,真的,不!行!”

刘治臻盯着萧浅,忽然噗嗤一笑。

他伸手揉了揉萧浅的头发,失笑着摇摇头,“行行行,那咱们就比比谁晚一点感冒,输的人以后请吃饭。”

真是好久没看到萧浅这么生龙活虎的样子了。自从她这场战事开始,她的眸子就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少了些活泼,多了些沉稳。

可刘治臻宁愿她活泼一些。

太过沉稳,看起来都不像她了。

结果两人开赌的第二天,萧浅就感冒了。

萧浅:“……”

刘治臻手背贴着萧浅的额头,是有一点点烫,他也不敢大意,让刘医师熬了药给萧浅服下。

进了洛桑城,城中的百姓似乎兴致都不高,不少从白毫城跑来逃难的居民也只是缩在茅草搭得架子上,四面皆风,这如何能住人?

可城主也别无他法,现在经费紧缺,城外战火连天,连洛桑城都快保不住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在朝廷的援兵到了,他们的希望来了!也不枉他苦苦支撑了半月。

可那也只是因为西湟军停止了热武器的使用,否则,洛桑城三天都撑不下去便会被夷为平地。

“你待在医馆,前线有我跟秦元封呢,别担心。再说了,你现在还发着烧,等你养完病,再去城外也不迟。”刘治臻说什么都不让萧浅去城外,他拿出当哥哥的威严来。

萧浅看着刘治臻冷下来的俊脸,她忽然道。

“刘治臻,这是第二次了。”

刘治臻一愣,不过一瞬,他就明白了萧浅的意思。上一次他跟东方溯支援九观城,也是这样的。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萧浅问他:“哪里不一样?”

刘治臻取下自己手腕上绑着的头绳,将自己已经齐肩的长发绑好,“萧浅,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没有第二次重生的机会。……我不敢拿你的命去赌。”

萧浅脸色不变,“所以呢?你不敢拿我的命去赌,就敢拿你的命去赌了?”

刘治臻一时语塞。他盯着她不语,他看得出来萧浅的渴望,她渴望自己能在这里做出自己的贡献,可……她跟他是不一样的。

“……桃,你忘了吗?你还有爸爸妈妈在等你。”可他早就是家里多余的那个人了……他并不渴望回去。

刘治臻简言意骇,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也不再听萧浅说什么,视线落到窗棂上,“总之,你乖乖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再去城外支援。我会找人看着你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说是在古代,一点小小风寒就能要了人的命。此话确实不差,萧浅这几天头晕乎乎的,四肢无力,走路都软绵绵的。

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去城外帮忙。

而且。

【……桃,你忘了吗?你还有爸爸妈妈在等你。】

这句话确实打破了萧浅心里的防线。是啊,她的家人、朋友都在那个世界等着他,她这么拼命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不就是为了回家吗?

刘治臻找来看着她的人竟然是木衡。

萧浅也看出来了,木衡话少了不少,跟之前那个在天机阁温文尔雅的木师兄判若两人。她坐在医馆前的台阶上。

她抬头,就看到了推着一车杂货的六娘子,这是医馆老板娘。萧浅上前扶住板车,待板车停稳,她伸手帮六娘子搬下货物。

“诶,二娘子,你还生着病呢,且去歇着罢!”六娘子连忙制止她的动作。

萧浅将一袋粗米放置在地上,“在这百草堂这么多天,是周大夫跟六娘子一直在照顾我,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心中才不安。”

闻言,六娘子也不多说什么,她们抱着东西往里屋走去,“对了,好像这几日官府贴出告示,让所有人收拾好细软……我估计啊,是洛桑城也快撑不住了……”

六娘子视线落到萧浅身上,“二娘子你……”

萧浅整理好桌子上的药材,她的目光望着远远的山脉,她道,“我不走。”她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况且,离开了洛桑城,她又能去哪呢?

其实在刘治臻走前,就留下了银两,让他们保证自己妹妹的生命安全。

六娘子看了看她身后的木衡,一双柔夷轻抚桌面,她并不打算劝萧浅离开。

怎么说呢……萧浅看着并不像是一个普通娘子,她那位兄长虽一身便装,却依旧挡不住眉眼的凌然正气。

瞧着……倒像是位将军。

“也罢。不过等我们走后,这百草堂的院子估摸着也荒废了,二娘子若是不嫌弃,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萧浅抬眸看着她,这位明眸善睐的娘子眸光温和。她并不多言,道了谢。

自从那以后,城中的百姓少了不少,原本就冷清的洛桑城,如今一瞧,倒像是一座空城,街头的寒风只卷起一卷破败的草席跟灯笼。

吆喝的小贩也不知踪迹。

大概是知道洛桑城凶多吉少,百姓们能投靠远房亲戚的便携家中老小离开,百草堂也落下了门栓。只是还有人不肯离开这片故土。

“我不走!我们一家打小就在这洛桑城,其他州县皆无依靠,你这……你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我们家就剩小的跟老的,离开了洛桑城,我们能去哪呢……”

城东一户人家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说话的是那户的主人,一个年入半百的中年妇女,她头上裹着麻布,紧紧搂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决裂,凶狠地盯着眼前的士兵。

“你们不走,日后洛桑城也失守了,俺们可不管你!”

那中年妇女恶狠狠地啐了他们一口,“不用你们管!”说完,她嘭地一声把门关上,震掉了门上的灰尘。

萧浅环胸依靠着红墙,看着这一幕,她还没发表意见,那三四个士兵的视线就落到她身上。

那领头的走向她,“你!你还不赶紧收拾些细软离开!”

萧浅眉骨微动,她道,“我不走。”

那士兵拧眉,“你这小娘子,在城外也没亲人?”

萧浅摇了摇头,她慢吞吞地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枚玉佩。是周久柏给她的,她跟刘治臻一人都有一枚。

“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们劝一劝他们。”

士兵们面面相觑。那枚玉佩上纹着一个硕大的“紀”字,他们就算是再眼瞎,也明白了,眼前这貌美的小娘子是纪王殿下的人。

“您……可以吗?”

那领队的士兵有些迟疑。

萧浅耸耸肩,手指转着那枚玉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那三四个士兵点点头,行礼后去寻找下一个不肯离开洛桑城的人户。待她看不见士兵的身影,萧浅这才敲开了那户人家的门。

门一直没开。

“我说了我们不走!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萧浅扬声道,“娘子!我不是官府的人。”

过了几息,门这才幽幽打开,那半老徐娘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士兵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打开门,“不知娘子是……”

萧浅含笑点头,“适才,我听到娘子说不想走。正巧,我也不想离开洛桑城。”

半徐娘子微怔,一股被人认可的心境油然而生,她不禁落泪,打开门,“娘子快些进来吧……大家都是苦命人,这该死的官府还想赶我们祖孙走……”

萧浅走了进去。

院子很小,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院中有一棵梧桐树。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围着梧桐树玩耍嬉戏,树叶上的露珠滴到水井之中。

“娘子是……”

萧浅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我在家中排行第二,叫我二娘子即可。百草堂知道吗?我住在百草堂。前几日我随阿兄支援前线,不料染上了风寒,这才不得已留在城中。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夫家姓齐,你唤我齐娘子便好。”

齐娘子给她端上一碗温水,“家中没有茶叶,还请见谅。”她坐到萧浅对面,“随兄出征?二娘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二娘子可是要留在城中等你家阿兄?”

“嗯。那齐娘子呢?为何不离开?”

萧浅视线落到正笑得开怀的两个孩子身上,“家中其他人呢?”

“我两个儿,都去前线了。”

萧浅微微一愣,她猜测道,“莫非,齐娘子也想留在洛桑城中,等他们回来?”

谁知齐娘子摇了摇头,她望着夕阳西下,微光下的脸上蒙上深沉的阴影。她徐徐道,“不,我的两个孩子已经战死了。”

“……”

“……抱歉。”

萧浅喉咙一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她咽下温热的水,干涩的喉咙得到了一丝慰藉,“那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齐娘子整个人宛如死水一般平静,“我也不知。可我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里。我郎君在做工时不慎被碎石砸中离世,大娘在大郎离开那日便一尺白绫了却余生,而二娘……在前年腊冬时染病也走了……”

“如今家中,就只剩咱祖孙三人。离开了洛桑城,我们又能去哪呢……”

“可你舍得你的孙儿跟你一起,留在洛桑城吗?洛桑城撑不了太久,或许半月后,或许是五天,又或者明天,西湟军就会冲破防线。……你舍得齐家的血脉,在这里断掉吗?”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二娘子,你不用瞒我,我知道,西湟南下,秦北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国破家亡已是定局。我不过一个年入半百的老人,又能做什么呢?若洛桑城失守,我便随我儿离去……”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

萧浅久久不语。

“国还未破,家亦未亡。秦将军败了,赵将军败了,还会有无数个秦将军赵将军出现,齐大郎齐二郎倒下了,也会有无数个他们站起。我们这一代败了,还会有下一代,还会有下下代。”

“我们的希望,不就在眼前吗?”

萧浅素手一指,落到正在搬着石头两个小朋友,“城主煞费苦心,撤走所有的居民,不就是为了留下这些希望的种子吗?”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知道齐娘子不是普通人,若我记得不错,明威将军、昭武校尉皆为齐姓。”

看着齐娘子错愕的目光,萧浅就知道她猜对了。她深呼吸,压抑住心底淡淡的忧伤,递上一块符令,“这是河宴钱庄的信物,你可以凭借此物去河宴钱庄寻求帮助。”

“……你为什么帮我?”

“我可不是无条件帮你的。”萧浅笑着,将那块符令顺着桌面推到齐娘子面前,“你有信心,培养出第三个将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