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话音落下, 屋内一时陷入静谧。

贺七娘扭头看着窗外摇晃不止,想要被风拦腰折断的树影。二人彼此无言,倒也没人率先出声, 以打破屋内弥漫的沉默。

未落栓的房门被人在外叩响,得了许瑾一声进, 栴檀托着托盘上的一些饭食进了屋来。

扫一眼被搁到桌案上的东西, 简简单单的饭食, 却还配了一小壶的酒。贺七娘看向栴檀,还未开口,后者已是抢先解释道。

“郎君不眠不休带着属下们一路跑马三日, 属下怕他犯头疾,所以弄来一壶酒......”

略一抬手, 贺七娘摇摇头。

“栴檀,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康大那家伙,是不是回屋歇着去了。”

一时语塞,栴檀竟也于面上一瞬显出反应不过来的呆滞。过了会儿,方才回道:“康郎君已回屋了。他也去您那头看了, 屋里安静着, 想来余娘子未起。”

“嗯,多谢。”

浅道一声谢, 贺七娘复又转过了脸, 对着窗外发呆。

门扇吱呀清响, 矮柜上燃着的油灯火苗被风吹得暗了一瞬, 继而, 再度恢复为二人独处的屋内, 许瑾终是开了口。

“七娘, 很是关心他。”

平铺直叙的话语, 叙述着许瑾笃定的事实。开口的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喉头干涩不说,尚且还堵得厉害。

心间,亦是如此。

许瑾的目光涩然,流转至膝头,他那正搭在其上,关节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手背上头。

前头,因着避让突然冲进二人对峙之间的贺七娘,他不得不调转方向,难控的力使得他狠狠砸向一旁的桌案,并将其逢中砸断。

当感知到那稍一牵动手指就生疼的痛意,见到那潺潺沿着手指流下的血迹,那一刻,许瑾竟是油然于心底生出一股窃喜。

他竟是生出一种好在伤到了自己,只要这样,七娘定会担心、呵护他,她定会心软的念头来。

可如今,直到现在,贺七娘却是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他知道她这段时间的刻意掩饰,知道她这段时间的虚与委蛇,可他始终认为在其下,到底还有着她的真心,哪怕只有一分,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七娘为何只问那康令昊,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明明在这之前,她已对他那样好,明明在这之前,他哪怕只是假装咳了一声,她都会立时在晚间的饭食里添一道蒸梨。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他不信!

七娘对他,必有真心,若无一分,只要有半分,半分也可!

静静望着窗外,贺七娘的内心却无面上表现的那般镇定自若。她始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它们总是悄悄落向许瑾,双耳更是不自觉地一直关注着他那边的动静。

方才借着询问康大如何了的机会,她借着尚算敞亮的灯火看过许瑾好几眼。

结合栴檀所说的不眠不休,她更是立即便反应了过来,他面上的憔悴不堪到底是从何而来。

干裂起皮的嘴唇,时不时难以抑制而自唇缝泄出的轻咳,深陷的眼窝,下颌青色的胡茬......还有,那只手背已是惨不忍睹,血痕沿着手指蜿蜒而下的,受伤的手。

一幕幕于眼前不住浮现,贺七娘久未听着身后动筷的动静,更是在心中不住暗骂,他是想要这副模样绝食自尽不成?

可即便如此,她到底还是忍住,没有主动开口。只全心全意地让自己摆出一副漠然,毫不关心的模样。

“七娘,有些疼。”

委屈难掩的低吟落入耳中,贺七娘一时没能控制住,到底是转过头来,对着正捧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凑上前给她来看的许瑾,露出诧异惊讶的眼神。

眼前这个因下颌青色,而莫名与以往温润清雅形象划裂开来,显出几分同其身手相符粗狂意味的男人,正浓眉拧起,惯是含情的狐狸眼耷拉着,毫不掩饰眼底的委屈。

他就这样捧着受伤的手,将伤口亮给贺七娘看。浑身上下,莫不挂满不加掩饰的可怜气儿与,与,撒娇意味......

后背没来由地一阵发凉,眼前这个明显是在故意装惨撒娇的许瑾,贺七娘着实是有些招架不来。

一咬牙,贺七娘用力一把拍开许瑾伸来她眼下的手,低声骂道:“你要是脑子被风灌出毛病了就自去开药,别来这里恶心我。”

言语间,她已迫着自己将往事一一回忆过一遍。因而,此时她看向许瑾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与怨怼,就像两柄寒光闪闪的利刃,猛地扎进许瑾心中。

不知是因为拍开手的力道,还是因为她厌憎的眼神,贺七娘敏锐地发现,许瑾身形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之余,面色几经变幻,倒是渐渐恢复成往日一般的平静。

只是因为她坐着,只消眼光一转,她就能发现他垂在袖下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想来,他也是确定了......

果然,下一瞬,许瑾已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七,七娘,你,你也,也......”

冷冷瞥了他一眼,贺七娘终是同他说了今日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别装了,你敢说你知晓前梦,发现我的行为踪迹与以前不一样后,没有过怀疑?”

对此,许瑾无法否认。

因为他的确这般猜测过,甚至对此自诩有着七八分的把握,所以才会在醒转之出,便做出一系列的应对,并将腰间的那处伤疤燎了去。

只是在其后的相处之中,面对贺七娘好似并不知前尘往事的反应,他到底是选择自欺。骗自己七娘眼下的怒火定都是因为他之前身份的隐瞒,还有许瑜的事。

骗自己,只要他做出改变,他们就能一路好好地走下去......

一时无力,许瑾退回到桌案另一侧,坐下。

“你是何时......”

“比你要早,尚在洛水村时,我便梦着了那些事。”

“那......”

知道他想问什么,贺七娘不等许瑾问完,索性自顾自地打断他的询问,平静地回忆起来。

“之前只当你是助我良多的方夫子,我觉得这一世,有你在旁相陪,已是幸甚。可后来,我在你的屋子里发现阿瑜送我的簪子,那时起,我便觉得不对了......”

窗外的风声愈发狂躁,嘶吼着拍打门窗,像是恨不能将世间万物就此摧毁那般。

屋内,贺七娘平稳的声线细细诉说着她的那些猜测,语气平淡得好似是在问今儿的粟米几钱一斗。

她从托康令昊入京打探许瑜的消息,说到伊州再会,从故意同许瑾示好,只望他能带她去看看阿瑜的埋骨之地。

从河边见着那处伤疤,因此彻底确定他的身份,却又因为不得不借助他的势力寻回余青蕊,所以决定同其虚与委蛇,说到尘埃落定后,她决定彻底避开他,回伊州安稳度日。

伴着许瑾那头越来越急促、沉重的喘气声,贺七娘的语气愈发的轻松惬意。

及至最后,她甚至还偏过头,浅笑着问了许瑾一句。

“若是此处两别,各自留一分颜面,往后实在避不开见着了,我随着阿瑜那头,还能好生唤你一声堂兄,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留这一分颜面呢?”

话音才落,许瑾已是猛地起身,行至贺七娘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握起。

他牵制着她的双手,覆上他的面颊。目光哀戚,满是与哀痛交杂相汇的祈求。

“七娘,七娘,我不当欺你。可我已知我的过错,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这分颜面我不需要,我只求你别这样......我不会再骗你任何事,不会再瞒你任何事,我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别哪样啊?是不该戳穿你,应该在你的欺骗下继续装成无所知的贺七娘,还是不该让你留分颜面,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贺七娘勾唇浅笑,眼底同她的言语一样,满是不加遮掩的挑衅与哂笑。

“堂兄,你当松手才是。你是阿瑜的堂兄,我为阿瑜的未亡人,你这般行径,有违伦常。”

“不是......不是!七娘!不是堂兄,不是未亡人,不是......”

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他,许瑾突地暴起,双手钳住贺七娘的肩头,力道打得像是手指恨不能抠进她的肉里一般。

他死死注视着贺七娘,眼底血丝密布,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为连日的未眠未休而导致的。

眼前人面上及眼里流露出的痛苦,如有实形。纵使这般对峙,纵使肩头被人攥得生疼,纵使贺七娘未对许瑾此时的话生出一丝怀疑,可她心中很是清楚,再这般纠缠下去,也是多说无益。

想着从前曾经猜测过的,许瑾最是介怀的那一处,贺七娘咬紧牙关,垂眼掩去眼底的不忍与犹豫,再睁眼时,已是单手覆上许瑾的口鼻。

遮住他的下半张脸,独独留了他的那双眼睛在外头。而贺七娘,则是定定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许瑾像是猜到她会说什么,钳在她肩头的双手已是落下,他往后撤了半步,不住地摇头。唇瓣翕动,他似是在求她,不要说。

贺七娘遮住他下半张脸的手未动,另一只蜷在裙边的手悄悄紧握成拳。指甲抠进掌心,借着疼痛生生驱散她心底久久不散的不忍。

下一瞬,她轻轻开口。

“许瑾,你的这双眼睛,倒是生得同阿瑜像极了。”

“尤其......是你望着我温柔笑起来的时候。”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爱看阿瑜笑起来的样子......”

“别说了!别说了!”

一把盖住她的嘴,阻下她接下来那些故意用来伤他的话。

因为激动,许瑾干枯起皮的唇瓣上,猛然裂开几道口,在贺七娘的目光中,一点点沁出血来。

双手奋力拉下许瑾的手,贺七娘勉强扯出一抹生硬的笑。

“怎么不许人说呢?堂兄。”

手臂与肩头俱是一痛,许瑾拉着贺七娘,将人按着撞上一旁的桌案边沿。

案上隔着的饭食与酒壶被撞得一声脆响,紧接着,许瑾在看清贺七娘仍是用口型无声唤他为堂兄的一瞬,一把将案上的所有东西扫了下去。

酒壶倾斜着滚下桌案,在案上洒下一片酒水。

察觉到眼前的许瑾眼神不对时,贺七娘已然来不及再去避开。

许瑾扣了她的腕子,欺身将她压在桌前。

他面色已是冷得可怕,眼圈更是红得生生压下了眼下原本挂着的青黑,像是被妖鬼附身那般可怖。

可他的动作,却很是温柔。

就如同前世交颈而眠时那般,他握着她的手,沾了桌上的酒液,将她的脸轻轻掰着面向字迹的方位。

不同于曾经她目不能视时,她会被他欺负着压在书案后,轻.解./罗/裙,执笔在她背后落下笔锋。

眼前的许瑾,神色似是癫狂,语气里却满是温柔。

他在她的注视下,用指下的酒液,在案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他曾执笔教过她、写满她满背的字。

而后,附耳在旁,放任喷洒的热气染上她的耳廓。

“尤云殢雨......雯华,你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作者有话说:

就我真的~~好想好想~~~写~~~~~可~~我不能~~~~

那就~~~麻烦你们自己脑补以前吧~~~~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