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
“七娘, 你曾唤我夫君。”
“不是阿瑜,不是堂兄,而是夫君。”
“为你所唤夫君之人, 是我许瑾。”
腰间横着许瑾的手臂,紧紧环着, 似恨不能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被扣了手腕的那只手, 被许瑾不管不顾地牵引着。他捏着她的指腹, 浸入被打翻的酒液,在一片酒香之间,一笔一划地于案上书写。
案前, 贺七娘一动不动地垂着脸。
鬓发在二人拉扯之间已是散下大半,正凌乱遮住她的脸。
油灯里的灯芯尽职尽责地燃着, 灯火光亮投下, 令她的半张脸遮挡在发丝落下的阴影之间,除开其下抿成一条线般的红唇,再不得窥见其眉眼半分。
自他说出那句话后,贺七娘再未挣扎。只似牵丝人偶那般, 被人半揽在怀中, 身不由己地由着身后的许瑾操控。
而其身后的许瑾,业已全然沉浸在方才贺七娘为着故意刺激他, 而脱口而出的刻薄言语里, 言行皆似已癫狂。
他专注于桌案上的字迹, 未曾发现怀中之人的异样。
不停不休地在贺七娘耳畔喃喃低语, 许瑾一下下握紧掌下柔胰。沾着酒水, 俨然一副势必要用这满桌酒液所书写的字, 来寻回二人往昔的架势。
“于我而言, 你非雯华, 我也不是什么许瑜。”
“你唤我作夫君,我唤你为七娘,这才是我们的过往,这才是属于我们二人的往日。”
“七娘,你记得这个词吗?”
“我曾手把手教过你的。这个字你总说学不会,我便在书房里一笔一划地教你。你还委屈地掉了眼泪,甚至浸湿了案上作画的宣纸,你难道忘了不成?”
“你当时曾问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顶着那个身份,没敢告诉你。”
“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这个词,代表着恩爱,缠绵,朝朝暮暮,情意缱绻,男女之间......你现下能懂的,对不对?”
许瑾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贺七娘的指腹沿着桌案移动,酒液沿着字迹轮廓一点点扩散,渐渐变得混乱,就像他此时愈显颠三倒四的话语一样。
“七娘,你当是我的。就像我书房里藏满的那些画卷其上所书一般,你当为许瑾妻,而不是那什么见鬼的未亡人。”
“别这样对我,求你别这样......我知你怨我曾对你有诸般欺瞒,求你信我,我再不会如此,你若不信,你若还怀疑旁的,我现在便可同你说......”
窗外风声鼓噪不休,尖啸透过门窗缝隙,似罗刹恶鬼于黄泉之下发出的狰狞吼叫。
贺七娘低着头,只觉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胸口泛起的那股叫人作呕的郁气,也使得她呼吸愈发困难。她整个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的竹筒,下一瞬,便要掉入火堆里,粉身碎骨地炸裂开来。
这会儿,比起许瑾回忆过往,好似在**彼时情深的言语,她觉得就连外头似枭鬼嘶鸣一般的风声,都要悦耳得多。
抿成直线的唇瓣之内,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借着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铁锈味道,强压下喉间不住翻涌的呕吐之意。
与此同时,半是压制着她的许瑾,已是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案前扶起。
他牵引着她那只沾满酒液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处。注视着犹自不愿抬头的贺七娘,满目难掩深情与焦灼。
“我可告诉你旁的!譬如,譬如......旧梦之间,除开身份这上头,我其他瞒了你的事情。”
许瑾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着急证明自己的孩童。
可这般模样落在贺七娘眼里,却令她牙关紧咬的口腔内,弥漫的血气愈甚,连带着垂在身旁的那只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可惜,明显不复往日冷静的许瑾,仍未能察觉。
“彼时心中一愿,便是你能复见光明。你抗拒看诊、饮药,我便叮嘱你最喜欢的那个小侍婢,悄悄在你的饭食中兑进了大夫开的药。”
“后来你有了我们的孩儿,我便悄悄让大夫在为你请脉保胎之余,时时关注着。”
“依照大夫所预估的时间,我想着你当是快要大好。我便借着你我尽皆离开东都,不在府中的机会,命人装点府邸上下。我想着待你复明,我便同你坦诚。我,我还可以还你一场......”
“许瑾。”
一直沉默着的贺七娘,终是开口。
她轻声打断许瑾的语无伦次。
声音极轻,轻得像是一片自天际遥遥落下的雪花,却也极冷。
冷的,就像是数九寒冬那铺天盖地的冰雪。
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将万物冻结,叫人只消一息,便能从头冷到脚,僵得连呼吸都会隐隐在心口处泛出丝丝缕缕的痛。
“你该不会以为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很令人感动,显得很是情深吧?”
说话间,自方才起便一直垂着头的贺七娘,也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时僵住的男人。
眼底是再不刻意掩饰的厌憎,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语气尽显轻蔑。
“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说出这些话,我便会痛哭流涕地投进你的怀中,同你共忆往昔,再同你执手而笑,说什么我不怪你,我已经原谅你之类的胡话吧?”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擅长痴心妄想的呢?”
此时的贺七娘,落在许瑾眼中,就像一只妄图用言辞来武装自己,拼命用尖锐的刺藏起内里柔软的刺猬。
叫他在语塞之余,也叫他此时浑噩不清的脑子里,霎时恢复些许清明。
若说曾经目不能视的贺七娘,会像一只瘦小的刺猬,他能明白她是为了什么。那眼前的她,又是为何如此?
原以为此世重来,二人之所以会踏上这般不一样的道路,是因为七娘心中一直有着遗憾。
因未能父女团圆,她选择在这一次亲自踏上寻亲的路,这才会选择放弃许瑜,写下那封退婚书信。
甚至在窥见往昔之初,他冷眼旁观着顶着“许瑜”名头的那个人,甚至还生出过一分庆幸。
猜测莫不是这一世的贺七娘,是真真切切地为“方砚清”,为他而动心,这才会更加坚定地离开许瑜,全然不去探听那人的消息。
因着这样的念头,许瑾有时会觉得他整个人,都自灵魂深处被分裂了来。
一时,是因此时心动全为他这一人所起,而感到愉悦。一时,又会在夜深人静时,反思难道前世那场旧梦之间,她对他全然无情?
不然,她为什么要那般果决地同“他”退婚?
忽地想到旧梦中始终为知其背后真相的,贺七娘彼时骤然早逝的那段记忆,许瑾突地想到,难不成就在这期间,果真发生过其他会使得眼前人对“他”彻底心死的事情?
联想到曾经的“许瑜”对七皇子的突然倒戈相向,许瑾眸色渐冷,愈加觉得此前的那个猜测可能性极大。
正在他这头不住猜想之时,贺七娘也是看似淡然地开了口。
只是按在许瑾心口的那只手的指尖,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抠紧。
她忍不住在指下汇集全身力气,想要还一分她所经历过的疼痛,给眼前这个将她送入地狱的人。
“许瑾,你知道那个一直悄悄帮你骗我服药的小姑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在我的眼前,被人一把揪住头发,脖子被迫抻长,然后就那般望着我,被人像杀鸡一样割破喉咙,然后丢开。”
“她的血溅了一地,我抱住她,用双手按住她的伤口,她念着不该是这样的,喷了我一脸的血。”
说罢,贺七娘又将空着的那只手举起,把掌心平摊着亮在许瑾眼前。
“你知道那刀有多快吗?我抢过那刀的时候,我好像都能听到刀刃划过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你知道吗?”
眼见着许瑾面色变得愈加煞白,指下的胸腔也不住急促起伏着,贺七娘偏头一笑。
散落的发丝掩住她小半张脸,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她红了双眼,拉过许瑾的一只手,死死按在她的小腹前。
“对了,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察觉到掌下的手猛地一颤,并本能般想要收回,贺七娘加大手下力度,指甲死死抠进许瑾的手背,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笑容愈甚。
“你不知道吧?当时,我被你那位新夫人派来的仆妇压着,灌了......我想想,一、二、四......好像得灌了五六碗药吧?我的嘴角都被碗抵得开裂流血,可我当时都没觉得有多疼。”
“我抢过刀,我劈了那人一刀,然后我就一直往前跑。跑啊,跑啊,居然到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肚子疼,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挺命硬的?”
“不过,也没用的。”
“因为我一边跑,血就一边流。从一开始还带了暖意,到后来我感知到的全是又凉又黏稠的感觉。我猜,应该是血全流干之后,这孩子才死了的吧。你觉得呢?”
“别说了,七娘,别说了......”
看着眼前不住摇头,拧眉似是痛苦至极的许瑾,贺七娘施施然松开手,站起身来。
拂开许瑾想来拉她的手,贺七娘侧脸看向他。散落的发丝,使得许瑾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若你不去提那些往事,不提及那小姑娘和那个孩子,我还想给彼此留最后一丝颜面。眼下既已撕破脸,你倒也不必装出这般可怜的样子。”
“我不知那位为了在进门前彻底扫清前路的三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也不想再用那些往事绑住我自己。”
“想起所有的那一刻,我满心只想找到我阿耶。现在,我也只想跟阿姊他们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所以......”
还未等她说完,许瑾已是向前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她的双手。
见贺七娘又是闪身避开,他这才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虽自知言语苍白无力,却还是拼命想要解释清楚。
“不是这样的,七娘,不是这样的!”
“压根没有什么新夫人,我根本没有做这些。我当时满心只急着如何在你这处摘掉许瑜这个身份,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所谓的新夫人?”
“我把你送出东都,是因为东都即将生变。我把栴檀留给了你,我让他们暗中保护你。”
“可是等我收到消息回来时,只有满府的白幡和一具烧焦的尸身,那些人跟我说,那是你......”
“我知道那里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火,那是我阿娘的陪嫁,是我阿娘曾经住过的院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那里根本不可能因为年久失修而失火,而且,栴檀也不见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他人下手,其内定有阴谋。”
“可我没有与此事真相相关的回忆,我暂时没想起是谁。七娘,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定能查清楚,我......”
“好了!”
厉声打断他的话语,贺七娘的心,因为这些话有些乱了。
闭眼深呼吸两下,她平复住纷乱的心,控制住险些又要落入胡思乱想之间的心绪,继而睁开眼睛,直视于他难掩恸意的双眸。
“许瑾,我不关心了。”
“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已经不关心那个害死他们的人是不是你了。所以......”
“你先前曾说求我,许瑾,那我现在也求求你。”
“我现在用贺七娘的名义,求你放过我,可以吗?”
“就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许狗:我长嘴了啊T_T 我真的长嘴了啊 脑婆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