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没看,我也不会想看◎
门后犬吠阵阵, 约莫是听见了门外陌生的脚步。
担心吵醒左邻右舍,贺七娘极力忽视不得不跟在方砚清身侧寸寸移动的窘促,撑在马车前, 压低声音朝里喊了一嘴。
“来宝,别叫了, 是我。”
歇了犬吠, 木门里转而响起幼犬用前爪扑腾抓挠的动静, 还伴着可怜兮兮的嘤嘤呜咽。
打开门上挂着的锁,来宝从门缝里挤出来,见了好些熟面孔后, 顿时喜得支起前肢,扒着来人的腿不住蹦跶。
尤其是方砚清, 裘衣都被它的爪子扑出了好几团灰。
而贺七娘借着开门的工夫, 脑内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家中只她一人独居,因而,也只有正屋里那处火炕, 被她布置了起居用具......虽说是新置办的被褥头枕, 可她这两夜已在里头歇息过了。
这乍然让一个并非亲人的男子歇在上头,光是想一想, 贺七娘就窘得耳畔飞霞, 连带着她整个人, 都像被烫熟了一样。
往里走的脚步暂停, 她急于排解掉面上燥热, 却使得被方砚清攥住的手臂被迫伸直, 引起了一旁远松的注意。
“娘子?”
屋内的油灯已被方砚清的人点燃, 贺七娘在跃动的暗黄暖意中, 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目光落于方砚清不得不只粗略包扎收拾的伤口上,她清了清嗓子,用舌尖飞速润过干涸的唇瓣,极力在人前摆出坦然、毫不在意的姿态。
下巴朝卧房门口挂着的厚实布帘扬了扬,贺七娘语气如常。
“安置到里头去吧。”
亲眼见着远松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方砚清放倒在火炕上,贺七娘如屹立在狂风中的劲松,笔挺站在一旁,目不斜视。
等到远松他们陆续出去安排接下来的事,贺七娘这才猛地泄去强撑着的那口气,岣嵝着身子,哭丧着脸看向方砚清。
他双目紧闭,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她湖水青色的褥面上,枕着她精心挑选的头枕。
对此,贺七娘只是暗自庆幸。
好在她没有听店家的意见,挑那正红烟紫的褥面,鸳鸯成双的头枕!
愁眉苦脸,顺着习惯,贺七娘瘪着嘴,抬腿往炕沿上坐去。
之前,方砚清大半个人都压在她身上时,虽有栴檀在背后撑着,但她双腿所承担的重量也是一点不轻。
站得双腿麻木,不动时还并未觉得有多难耐,这一旦动了,贺七娘顿感小腿肚又酸又胀,很是不适。
自由的那只手捶打着腰腿,贺七娘躬下身子,整个人向下坐去。结果才堪堪靠到炕沿的边,眼神一瞟,她立马噌地一下就弹了起来。
无他,只旁边就躺了个活生生的人!
万不能在屋内营造出一种,方砚清躺在她歇过的被褥上,而她与他同在一处炕上的假象!
否则,哪怕她是坐着的,贺七娘也怕她会在脚底轰然窜起的羞窘里,被自己陡然攀升的体温烧成一撮灰烬。
不得不拜托栴檀帮她从屋外拿进小小一个胡床椅,贺七娘将这不大的胡床塞在身后,径直坐下,并将腿打直。
双腿的酸痛令她龇牙咧嘴,与方砚清相连的那只手,倒是正好可以靠在炕上。
院里,远松他们正是跑进跑出,烧水、送伤药、去取干净衣物、商量今日善后的未尽事宜,一个个忙不停。
贺七娘百无聊赖地坐在撑开的胡**,两腿伸直、并拢,将身子靠在后头的木柜上。
只她穿着鞋履的两只脚,时不时用脚尖撞撞彼此,并顺道偷看一眼......再偷看一眼炕上躺着的方砚清。
灯影憧憧,昏黄的光填满不大的卧房。靠墙立着的木柜,在火炕上罩下一片阴影。
方砚清安静躺在上头,一半的身子被掩于阴影,一半的身子为灯火照亮。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贺七娘偏头靠在木柜上,盯着他发呆。
平日里笑着时,方砚清那双狐狸一样的眼,总会为他平添几分风流之态,让人下意识就会想亲近他。
如今,他面上血色褪散,双唇泛白,紧锁的眉眼倒是惹人对其生怜。
即便他鼻梁高直,下颌线条分明,怎么看都是个坚毅的男子汉。
努了努嘴,贺七娘对自己那见了一个人长得颜色好,就额外能容忍、对其宽待的臭毛病表达了嫌弃。
可是,她偏就是止不住担心。
她,真的很担忧方砚清的身体......
今夜的这些事,实在太过于超脱她的认知。
贺七娘这会儿静下来后,细细想去,心知若非她曾经历过前世那一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眼下镇定。
可是,方砚清缘何会遭遇今日之事,他又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她也全然不想过问。
正如她之前所想,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纵是再亲密无间,也得给彼此留一处空间。若对他人想要隐瞒之事刨根问底,那便是过界了。
方砚清从未对她提到过他为何来伊州,想来,这便是他不愿意让她知晓的界内之事。
更何况,她此时此刻才察觉到,对于方砚清,她竟是这般的不了解,也是这般的,未曾上心。
贺七娘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的脚尖,并长叹了一口气。
顺着今夜之事抽丝剥茧,方砚清性情的变化,其实早在他们戈壁重遇之时,就已有了苗头。
偏她先入为主,只将人当成洛水村的方夫子,总去刻意忽视那些违和的,与以往不同地方。
她只道他应是为家中事务所困,心生郁气。只道他是换了服貌,这才会让她生出他好似变了个人的错觉。
却不想,原是他一直将自己的性情、自己的病症,压抑得这般深。
归根结底,其实是她厚颜无耻地将方砚清视作挚友,却连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给予他。
好在,即便今夜见了方砚清那般乖戾无常的样子,在片刻的心惊与慌乱后,贺七娘仍没有对他生出类似于惧怕、厌憎、埋怨的情绪。
是他,在她孤立无援之际伸出援手。
是他,在无际黑暗中,给予她一份关怀与照顾。
还是他,在她死里逃生之际,无声予她安抚。
无论是洛水村中,青衫温雅的方夫子,还是今夜这个性情乖戾,下手狠辣的方砚清,她永远都会站在他身后,支持他,陪他度过难关。
鬼使神差地直起腰,贺七娘趴在火炕边沿,伸出手。
贺七娘想要为方砚清展平他皱成一团的眉心。
“娘子,我们......”
火速收回手,贺七娘砰地一下靠回木柜前,飞快眨眼,竭力控制面色如常。
看向门口,远松和栴檀正一前一后地打起门帘,走进屋来。
很好,他们还没有发现。
心神稍定,贺七娘看眼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轻声问道:“是要为他清理伤处吗?”
得了肯定的回复,贺七娘挪动身下胡床往一边去,将火炕前的空处腾得更大了些。
远松放下手中端着的热水,率先走上前来,为方砚清宽衣。
一面同贺七娘道谢,远松一面将手探向方砚清的腰封。将其散开搁到一旁后,他又抬手,解了那身青衫的衣襟系带,并一点点展开那副溅满血的衣襟。
青衫之下,白色内衫隐现,微敞的衣领.交.合.处,是方砚清微微凸起的喉结。
再往下,竟是连内衫的衣襟,也被浸透外衣的血渍染出些许暗红。
远松继续手下的动作,正触及方砚清内衫的系带,却突然顿住动作,猛地回头看向贺七娘。
远松犹豫着开口:“娘子......”
贺七娘本是紧盯炕上,满目担忧。
突然对上远松的双眼,登时被吓得身子后仰,后背死死贴在木柜前,瞪大双眼盯着他。
二人大眼瞪小眼。
在这片沉默中,贺七娘先将视线下移,沿着远松的手,落到方砚清的衣襟处。而后,又慢慢将视线移回去,不知就里地看向远松。
脑内再度灵光一闪,贺七娘一下想到了什么,轰然间,面红耳赤。
没被控制的那只手摇出一片残影,贺七娘连连白头,拼命找补。
“我没有!我没看!我也不会想看!”
“我方才只是在看窗外的雪!”
与此同时,远松亦已继续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娘子家中可有剪子?郎君这边的袖子得剪开才行。”
乍然听到贺七娘高声叫嚷,远松都没能反应过来。
嘀咕一声看什么后,他就一脸怔愣地看着她,眼底满是疑惑与不解。
冲他眯起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贺七娘将手指向屋内矮柜,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那头的矮柜里,栴檀,劳你帮取一下。”
说完,她将头砰地砸向身后的木柜子,在栴檀担心的目光里,痴呆呆地笑。
这边,远松拿过剪子,打算把衣袖延伸到衣襟的布料剪开,借以让方砚清受伤的手臂露出。
咔嚓一声,剪子陷入裘衣。
“且慢!”
慌忙伸手拦住远松,贺七娘抿了抿嘴唇,看一眼尚且人事不省的方砚清,颇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要么,你们给弄个东西,把我的眼睛挡起来吧。这,男女授受不亲的......”
支支吾吾讲出她的借口,贺七娘都不好意思再去看远松他们的眼神。生怕,会在里头发现他们的了然。
如愿以偿地被巾帕遮住双眼,贺七娘放心大胆地转动脖子,随着若隐若现的灯火光亮,她听着剪子嚓嚓作响。
视线受阻,别的感官似乎总能变得更加敏锐。听着剪开布料的动静,连带着,那将她手紧紧攥住的触觉都瞬时凸显了出来。
她曾觉得方砚清的手不像是文弱夫子的手,但那仅为观感。
如今被他紧紧攥进手心,他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背,贺七娘才通过触觉,感知到这是怎样的一只手。
他的掌心处有茧子,尤其是四指与掌心相连处,还有大拇指的虎口处。
这般相贴,贺七娘只觉他手心硬硬的,稍显粗粝。
她的拇指无意识搭在他虎口处蹭了蹭,贺七娘突然嗅得屋内血腥味加重,即便无法看清,她仍是将脸转过去,对着火炕那边。
“他伤得很重吗?”
先前在街上,方砚清那副模样,根本就由不得人细细察看。简单给那处伤口糊了止血的药粉,便连着外头的衣物一起,松垮垮给包扎了起来。
到此时,伤口处的衣料已被血浸得黏在刀口上。刚才解开衣物时,就正好撕起一处,使得本来暂止的血,立时又沁了出来。
远松用帕子沾了热水,正轻拭郎君伤口周遭的血污。
栴檀则举着药粉站在一旁,等着为远松递东西,顺便提醒他该如何处理。
“还好。”
虽然看上去挺深,但对于谛听众人常见的伤势来说,的确算不得重伤。
栴檀如是想着。
“那为什么......血腥味好像挺重的?”
贺七娘仍是担心,但偏偏这帕子挡得严实,除开点点灯火光亮外,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远松手笨,把伤口弄开了。”
“啊?那不能劳烦你帮处理吗?”
“郎君不......”
正想解释郎君不喜女子近身,栴檀却被远松瞪了一眼。
自知险些失言,栴檀连忙闭上了嘴。冥思苦想许久,这才挤出来一句刚听来的现成理由。
“男女授受不亲。”
“哦,这样啊......”
一时语塞,贺七娘心想,栴檀这般冷静,看来的确是她多想了。
垂眼继续撞了撞脚尖,被方砚清攥着的那只手,也动了动,顺便拇指又再在他的虎口蹭了蹭。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七娘觉着方砚清攥着她的那只手,好像猛然加重了一下力道,但又很快消失了。
以防万一,贺七娘蹙起眉,小声询问。
“他醒了吗?”
看一眼郎君,仍是双目紧闭,栴檀垂眼继续看远松处理伤口,同样小声回着。
“没有。”
暗道果然是错觉,贺七娘失望地叹了口气。
转念想起被方砚清掐脸蹭血的经历,她一时报复心起,先用拇指指甲抠了抠他的虎口,又皱起鼻子重重哼了声。
自诩出了口恶气,贺七娘晃晃身子,犹豫许久,终是开口。
“栴檀~他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啊?”
就在此时,原本静静躺着的人,却是徐徐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苦口婆心脸:女鹅啊~咱们不能恋爱脑~好不好?听阿妈的话~~
七娘:这不是你写的吗?你怪我?
折耳根望天: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