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样?没事吧?”言蹊哆嗦着摸上沈岫栩涨红的脸颊,仍旧没有回过神来。刚才突然有人搭上她的肩膀,她的魂都快吓飞了,她闭着眼就是一通乱砸。
“嘶……”沈岫栩正要说话,扯到脸上的肌肉,传来一阵刺痛,于是推开言蹊的手摇了摇头。看她一脸内疚,他强压下酸麻笑了笑,揉着她的头,“现在好多了。”
“你怎么跟在我身后都不出声啊?吓死我了……”言蹊心有余悸。
沈岫栩的手一顿:“有人跟着你?”
“不是你吗?”言蹊诧异地问,沈岫栩心里一沉,稍稍琢磨就明白过来,冷着脸不发一言。
“我一直在你家楼下等你。”他脸上一片冷凝,面部线条紧绷着。他本来是想目送她安全到家,远远看到她神色慌张地跑上来,刚拍上她的肩膀被她的尖叫吓得一蒙,这才意识到不对,但为时已晚,混乱中被她的手机砸到,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抚好。
言蹊悄悄瞄了沈岫栩一眼,他脸色非常吓人,低头沉思着,PAN突然插话:“要不请个保镖吧。”
言蹊嘴角抽了抽,见沈岫栩明显打算接受这个提议,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打着哈哈委婉地表达这是个馊主意:“请保镖太夸张了啦,其实可能是我看花眼了,你们也知道我有夜盲症嘛……”
沈岫栩甩了个眼刀过去,言蹊立马闭嘴,明白这件事已经不容置喙,皱着一张脸。
沈岫栩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在刚才的混乱之中,言蹊手中的袋子洒了一地,被PAN捡了起来提在手中。
“哦,是佳佳给我买的衣服。”
沈岫栩闻言皱起眉头,用眼神询问PAN:这算是男朋友该尽的义务吗?
PAN歪着脑袋略有些犹豫,但还是笑着点头。沈岫栩立马收回视线,只是他的余光依旧斜盯着手提袋,不善的目光中还带着点懊恼。
“我记得你把我开除的那个月……”沈岫栩说到这儿顿了下,幽幽地扫了言蹊一眼。
“我错了!”言蹊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认错。
沈岫栩低笑一声:“你把我开除的那个月的……”沈岫栩还没说完,言蹊抱住他的胳膊凄凄惨惨地哀求道:“我真的错了啊!沈先生,你大人有大量跳过这段吧!”
言蹊简直无地自容,他一说“开除”这俩字,言蹊的脑子里就自动播放那一幕,跟没吃药似的。
沈岫栩伸手在她的发顶抚了一把,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将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我是想说,那个月我没给你发工资。”
言蹊双眼一亮,沈岫栩像是被取悦到:“明天去给你买衣服。”
言蹊像石像一样呆愣在原地,沈岫栩却只是揽过她的肩膀,薄唇轻启:“送你回去。”
“不能折现直接给我现金吗?”言蹊抓狂,不死心,被他带着走还伸长脖子盯住他。
“折现要扣工资。”
“为什么?”
“你把我炒了,还旷了很多天工……”高高挑起的眉毛好像在说:还要继续数下去吗?
旧事重提,言蹊心虚无比,她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抢白:“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考虑我,我就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腿部挂件!”
沈岫栩目送她上楼,上楼之前在她头上拨了拨,差点把她的头揉成一个鸡窝,想起临走时,她期期艾艾用眼神表达不想去买衣服的模样,清俊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喜欢捉弄她了。
“主人,刚才言蹊小姐让我调19:30市中心商场10楼的监控记录,看看何遇先生在不在。”
沈岫栩想起下午在福利院看见的一幕,眼神一暗:“她要你就给。”
言蹊刚刚洗漱完就看到了PAN发到她手机上的监控截图,虽然像素不高,但是言蹊十分确定,那就是何遇。
他为什么会和周密一起出现在商场呢?言蹊心中充满了疑惑,另外——该不该告诉展信佳?
言蹊号了一声扑在**,呜呜声透过被子传到耳朵里:“该怎么办啊?”
她的脑子里一团糨糊,高考之后徐择一的疯狂、徐择一走后展信佳的沉默、周密长篇大论的诡辩,还有监控截图里灰扑扑的影像……他们的脸孔不停交替变换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直到手机铃声将她惊醒,外头天光已经大亮,她揉着眼睛适应,想不起昨晚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应言蹊的强烈要求,沈岫栩把车停在小区外头的拐角处等她。他靠坐在驾驶座上,神色慵懒地解着一道数独题,钢笔笔尖擦过粗粝的纸面,发出沙沙声。填完最后一个数字,他抬起头来看了眼窗外,正好看见向马路边张望的言蹊,抬手按了下喇叭。
“你可以载我去福利院吗?”
言蹊站在车窗边,有些不自然地询问他。
沈岫栩挑眉:“哦?”声音玩味,他还以为他们昨天晚上已经商量好了。
她用力抿了抿嘴角:“周密找我……”
言蹊是在出门的时候接到的电话,本来言蹊也打算这几天私下找周密谈谈,问清楚她究竟想怎么样,没想到她先找上了门。
“上车。”沈岫栩神色淡淡,什么也没问。
言蹊主动坦白,将几个人高中时代的爱恨纠葛,还有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看似“巧合”的事情,背后却丝丝缕缕理不清楚的关系统统交代了一遍。她想得很明白,也许她脑子不好使,理不清那些表象底下的深意,她希望沈岫栩可以给她建议:“你说我该不该和佳佳说?”
“你和周密是朋友吗?”
言蹊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最终摇了摇头:“不算吧。”言蹊自知她是个非常护短的人,再说了以周密的性格是不可能会相信自己的。而鉴于与展信佳的情谊,自己则更加不可能相信周密,两个人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谈何友情?
“你说她上一次回国是先和你见面,然后才找的徐择一。首先徐择一不可能主动向展信佳坦白,她主动找上门的话就落了下风。那么这里面就需要有一个人,主动告诉展信佳她回来了这件事情,否则她和徐择一的感情只能作为地下恋情存在……”沈岫栩很有条理地,一一给她分析。
言蹊很快就明白过来,那个人就是自己,在周密精心的策划下,那个通风报信引线一样的人就是自己!
沈岫栩的声音就像有一种魔力,让言蹊不由自主地依赖他。言蹊希望他能帮自己做一个决定。
“这次,她肯定不是毫无缘由地找你,以你们之间的亲疏关系来说,也不可能是叙旧。”沈岫栩眯了眯眼睛,“可能还是那个目的。”
他将车停稳在车位上,言蹊埋着头吸了吸鼻子,有些丧气。
“怎么了?”
言蹊吸了一口气:“就是有点感叹,聪明人的世界,挺可怕的。”她软糯的声音带了些鼻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怕什么。”沈岫栩勾了勾嘴角,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她的手,将手指一根根嵌进她的指间,柔声笑道,“有我呢。”
他穿着白色衬衫,脊背挺直,目视前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干净利落,言蹊突然就安了心。
没多久,周密就过来了。
“你好,我是周密,很高兴认识你,沈先生。”周密先跟沈岫栩打了声招呼,只是专注注视着沈岫栩的眼神,令言蹊莫名一慌。
她看到他只是轻轻点了下线条优美的下巴,就算是应了,周密的手还伸在车窗前他也像是没有看到。
“他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言蹊赶紧解释道。
周密从车窗外望见座位间两人十指紧握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言蹊恍然回过神来,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抓得更紧。
周密上了车,言蹊扭过身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我们去哪儿?”
她报了个地址,是一家医院,沈岫栩调出导航一言不发地打火上路。
“医院?”
“对,有人想见见你。”
言蹊目光迷茫,倒是沈岫栩立马问:“谁?”
周密看向窗外,没有多说:“见了就知道了。”
到了医院,两人跟在周密身后,她看起来轻车熟路地绕到住院部,显然是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是谁呢?要去见谁呢?听起来还是熟人……言蹊有些无所适从,沈岫栩倒是不紧不慢的,注意力一直在言蹊身上。进电梯后,周密直接按了9楼,沈岫栩靠近言蹊的耳边悄声说了句:“脑科。”
在路过大厅指示牌时,他草草扫了一眼,9楼往上都是脑科病房。
自打进了住院大楼,沈岫栩眉头一直微皱着,心里暗嗤:这个不管什么季节一天到晚都是凉飕飕的地方,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不愿踏足。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迎面碰上几个病人家属。言蹊留意到他们看起来精神都十分萎靡,有的头发凌乱、眼角乌青,脸色发暗。想想也是,脑科住院部这种地方,基本上都是颅脑损伤,总而言之是麻烦事。
周密将他们带到最里间:“就是这里。”
言蹊往门上的挂牌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倒退了几步喃喃自语:“怎么……怎么会?”
责任医生和护士下面一栏,患者姓名:徐择一。
沈岫栩也是一脸诧异,居然是他。沈岫栩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严肃起来,摇了摇头。
“其实几年前是徐择一叫我回国的,目的是让我配合他演一场戏给展信佳看。”周密忽然丢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言蹊瞬间转头看向周密,声音颤抖:“什么!他,为什么……”
周密拧开门,朝言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让他自己告诉你吧,我只能说这么多,我希望你帮我劝他,让他重新接受治疗。”
沈岫栩拉着还处于震惊中的言蹊走进病房,简洁工整的纯白色空间里一片静谧,空气中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徐择一半靠在病**,戴了顶深咖色的毛线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脸色白得吓人,眼窝下带着深深的青色,眼神僵直而呆滞地望着阳台。
完全颠覆了言蹊印象里那个爽朗阳光的大男孩形象……言蹊张张嘴,喉咙里发出咕哝声。
徐择一在这时候回头,看到言蹊的脸上立刻换上笑容,好像方才那个浑身阴郁而丧气的徐择一全是言蹊的错觉。
“蹊蹊,你来啦……”沙哑的声音,掩盖不住由衷的喜悦。
沈岫栩却在听见他对言蹊的称呼的第一时间撇开脸,沉郁的脸色表达了他的不满,虽然他没有说话,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现在很不爽!
“我去外面等你。”
言蹊立马去捉他的手,只抓住了他的小指,看起来倒像是言蹊在撒娇。沈岫栩轻笑一下,安抚地捏捏她的手,出了病房。
言蹊转回身,徐择一戏谑地朝她努努嘴,言蹊有些窘,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那个……是我男朋友。”
徐择一看她粉面微霞,压不住心花怒放的模样,打趣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很般配。”
两人曾是最了解彼此的老友,即便中间隔着岁月,仅仅是一个熟悉的笑容,就能勾回熟悉感。
“择一,为什么?”徐择一了解她,言蹊一向缺少迂回这条神经,于是对她的开门见山也不意外。
他坦坦****地回答:“脑瘤三期。”
三期,意味着什么?是医生叹息着冲你摇头说:“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化疗也是杯水车薪。”
言蹊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徐择一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强作镇定,豁达地笑着自嘲:“我在美国的主治医在半年前就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时日无多。”
那一瞬间,言蹊看到他脸上七零八落的表情,似乎有些恍惚,又好像有些悲伤,半痴半怨,似恼似悔……
“我的病,高考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走在马路上突如其来的头疼、眩晕,只要声音稍稍大一点耳朵里就会有一种类似鸣笛的长波段耳鸣。大一快暑假的时候,我请过半个月的长假,你记得吗?”徐择一低着头问她,言蹊还记得,徐择一跟周密走之前三个人对峙时,他满脸不屑地告诉展信佳,是为了出国去办理冗杂的手续。
“脑瘤导致的突发性失明,非常突然,在我过马路的时候。我站在马路中间,听到车流如海……”他在回忆,脸上有种张皇无措,额角青筋直跳,“你明白那种,不管怎么睁大眼睛,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的感觉吗?先天性脑瘤,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愿接受!但是我毫无办法……我在病**躺了半个月的时间,如坠梦里……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一种无法抵御的敬畏感。”徐择一有些哭笑不得,他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就比同龄的孩子孱弱许多,但是也没有想到上天会和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去做了手术,可是……生命本就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不是吗?”
先天性的疾病啊,生来就比别人多了一分生命危险,为什么偏偏厄运落在徐择一的身上呢?她一副快哭了的模样,看得徐择一明白自己的失态吓到了她,于是沉默一瞬,换上一副面孔轻笑出声,转而安慰道:“我们都会死,或早或晚,没关系的,真的,我已经看开了……”
“你现在根本就是自暴自弃!你为什么回国?为什么不继续治疗?你傻了吗?当初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为什么不坦白地告诉我们?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展信佳当时那么喜欢你!未来的事情怎么说得准?我们都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该放弃你自己。”言蹊心里一阵绞痛,有些语无伦次。他才25岁啊!25岁正是人生的上升期,而徐择一呢?他才走了几步就要草草收尾……
徐择一闻言,脸色沉痛,他隐忍哽咽道:“我想活,我甚至不敢睡觉,我怕哪天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她,我想见她啊!”他不停咽着口水,手揪着床单,抓出的痕迹像是一朵残破凋零的花,“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凌驾在生死之上。我爱她,这曾是支撑我接受治疗的动力,化疗疼得骨头都在打战,我都没有放弃。但是你知道吗?那天一个专栏记者来病房采访,我隔壁床的病友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的女友平时就片刻不离地照顾他。摄像师举起摄影机正要开拍,男孩却挡住镜头,笑着说:‘别拍,将来她还要嫁人呢。’”徐择一声音很轻,他还记得当时在病房里,女孩瞬间就哭了。
言蹊看着他吃力地控制剧烈颤抖的手指抚平床单,几下就放弃了,扭头望向窗外。
为什么不坦白告诉他们?这就是答案啊!
“未来……”他喃喃低声重复,“我这样的人,未来是能被预见的了。我会一天比一天消瘦,头发掉光、脸色苍白、牙齿松脱,还可能会瘫痪……”
“我明明这么年轻,却那么早地知道,我可能随时会死!我哪有未来!我没有未来啊!”他忽然就激动起来,“我常常想,我夜以继日地想,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去承担这些?”
就像徐择一自己说的,他们早晚都会死,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现在像是只抓住一小截树枝的坠崖者,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毫无办法,明知道支撑不住,但是却攥紧了拳头一点点地耗着……那为什么要拖着展信佳也跟着跳下来呢?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爱她,我本想毕业就和她结婚。天命不佑,天不假年。我让我最心爱的女孩哭泣难过,亲手将她推开。从那以后每一天,我都像行尸走肉。”脑海中回想着看到女孩泪眼蒙眬的那刻,徐择一猛地想起了展信佳,他曾庆幸自己的决定,展信佳不用经历这些。但是,女孩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发了疯地想她。
“如果我要死!”徐择一忽然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他脸颊上的肌肉在薄薄的一层皮下**,“我接受!但是请让我在临死之前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点就好!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想,在她身边死去,我的坟墓上也会开出她最爱的坦尼克玫瑰。”
坦尼克玫瑰,是展信佳最爱的花,象征纯洁的爱情。
他那么渴望见到她,甚至恶毒地想,如果展信佳也能够像这样陪着自己就好了啊!
“我想继续爱她,我想陪着她,我想娶她;她的手冬天那么冷,还爱臭美不戴手套;她还是个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吃东西又挑嘴,这不吃那不吃;过马路横冲直撞,她那么孤单、那么傻,脾气差老是得罪人,还不会打架,她毛病这么多,我怎么放心得下?”他抬起头颤声问言蹊,言蹊动动嘴唇想要上前安慰他,只见他空****的眼睛里忽然滑出一行泪水。言蹊的手僵在了半空,徐择一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是我……我生病了啊。”
“可是,我真的……”徐择一说着说着掩面而泣,“哼哧哼哧”的急促呼吸声里,言蹊没有听清他后边的话。
病房里只剩下沉默,源源不绝的泪水在他的眼眶汇聚,顺着指缝砸在洁白的被单上。
“吧嗒——”砸出一小朵泪花,像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