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拉封丹写过一则寓言,讲的是南风和北风比威力,看谁能让行人先把大衣脱掉。北风凛冽刺骨,南风煦煦和缓,威力高下立判。结果在抵御北风紧紧裹紧大衣的行人,因为温暖的南风吹拂觉得很暖和,反而缓缓解开了衣扣。这是有名的社会心理学——南风效应。”
沈岫栩目不斜视地向后院的草坪走去,赵则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路过花坛时,他看到一个银色短发女孩正笑嘻嘻地逗弄一个羞怯的小孩,变魔术似的在小孩面前来回捉弄着一双手,脸上不断变换的表情特别生动,然后再虚空一抓,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两颗糖果……
沈岫栩有些恍惚,这种能够将小孩的注意力瞬间调动起来的把戏,是以前的老院长惯用的。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谁无意间提起过,院长老师逗弄的那个有些呆板的、叫作欧阳的女孩,是一个只有姓氏没有名的儿童抑郁症患者。
“每个人的内心都筑有一座城,边域辽阔但是也空无一人,有的人会主动走出来,迎接一些人进去。有的人会在门外挂上一把锁,让能够打开锁的人进去。而你,现在要把通向你的那条路上的荆棘挪开。”赵则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响,“就像南风和北风,可能换一种柔和的方式,而不是一个劲地避开人群,要知道人是不可能一个人独自存活的。
“试着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沈岫栩站在树下,视线坚定不移,看着言蹊一步步慢慢向他走来。
他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像傍晚的地平线迎接太阳的靠近,越来越近,周遭却一点点变得暗淡,最终只留下一小块。而他在那一小块的光影里,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孩,看清楚她脸上的倔强、眉眼中的惶惶不安。他从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不曾察觉过的着迷。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转而又深深地沉迷。
言蹊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企图挑起一个话头:“最近好吗?”
沈岫栩想到赵则说的“试着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于是无比诚实道:“不好。”
言蹊本就有些强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跟一个交际手段为零的人客套,我还真是傻!但是你也太实在了吧!
在心里做了一个深呼吸,言蹊再接再厉:“那个……你为什么送花给我?”
“那天晚上谢谢你照顾我。”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又同时沉默下来,等了几秒,声音又再次撞在一起:
“没关系。”
“你喜欢吗?”
沈岫栩看她懊恼地挠了挠头,不停抬眼窥视他的面色,显得紧张而无措。
“看到别人送你花,心里很难受。”沈岫栩轻声说,他的手在身侧捏成拳头,没有忍住摸了摸言蹊的发顶,带着一种阳光炙烤过的热度,“还有这样的动作,是别人的手的话,会很碍眼。”
言蹊愣愣地瞧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给忘记了。她垂头思索,沈岫栩却不满她的分神,他的手顺着她的发鬓滑到她的脸颊,轻轻将她的脸托起来,直视她问道:“喜欢我送的花吗?”
言蹊呆呆地点点头,感受到脸颊边的手慢慢抽回去,忽地想起自己一直忘记的事情——监控录像!
“嘿,那些监控录像!”言蹊藏不住事,想到什么就会说出来。
沈岫栩脸上有明显的讶异,还有一瞬不自在,从赵则口中已经得知这样等同监视的举动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心里的歉疚还有失落油然而生:“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见你……”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仅仅只是想假装她还在身边,触手可及……
言蹊被他落寞的神色刺得心里难受极了,脑海中蓦地就浮现出他一个人在空****的别墅里,身边只有一台播放着没有他的风景的笔记本,那边在笑着,不清楚他的无助,感受不到他的孤独。
他把所有的情绪藏在厚重的武装之下,只为保护脆弱的感情。
沈岫栩见她一直不说话,指甲深深地嵌进手掌,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吧。他不想看到她脸上满是对自己的厌恶,那样会让他的心就像是被施以绞刑。
于是他扭头,丢下一句“下次不会了”就要离开,脚步有些不稳。在他转身之际,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袖,阻拦了他的脚步。
他看到那个女孩璀璨的眼睛里满是自己,她笑盈盈地说:“下次想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之后的好几天,言蹊顺利地被沈岫栩找到。
“言姐姐,男朋友,男朋友来了!”一个小男孩伸出一双胖嘟嘟的手抱住言蹊的手臂,话说得磕磕巴巴,还有透明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
言蹊耐心地给他擦掉已经流到下巴的口水,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到PAN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小安好笨,是言蹊姐姐。”一个小女孩跳出来敲了敲小男孩的头,小男孩痛得抱住脑袋。小女孩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的沈岫栩,用小大人一般的古怪语**他,“还有,欧阳姐姐说那个才是言蹊姐姐的男朋友!”
“男朋友……甜!”小安咬着手指笑得有些傻。
小女孩皱着小脸朝他“嘘”了一声,扭头警惕地看了看言蹊,自认为小声地警告小安:“赵医生说了不能当着言蹊姐姐的面说的!”
小安转头看去,严肃的小脸上带着一丝苦恼,仰着头,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腔调问尴尬不已的言蹊:“言蹊姐姐,男朋友甜吗?欧阳姐姐说你一看见他就会笑得像我看见糖一样!男朋友是不是很甜?”
言蹊瞪大眼睛望着他们透出旺盛求知欲的双眼,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瞅了眼身后一脸迷茫的PAN,有些无语。
欧阳和赵则都教了他们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这家伙不会和沈岫栩打小报告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那一仓库臭草带走?”赵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沈岫栩的背后。
沈岫栩斜睨他一眼,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正在努力用糖果收买两个小孩的言蹊身上,听到耳机里传来的诱哄声,兀自低笑。
“恋爱的酸臭味啊!真是让人嫉妒。”赵则拍拍白大褂,嘲讽道。
沈岫栩不打算理他,抬脚向林言蹊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用一种低沉而意味深长的语调笑着说:“听说送花是表达感谢的意思,谢谢你对我家言蹊的照顾,或许你该离她远一些,这样我就不用送出第二份这样的谢礼。”
赵则听到他的威胁,愣了几秒,低声笑骂道:“真是过河拆桥的臭小子。”转瞬又深深叹了口气,透过宽阔的树冠眺望晴空万里。因为这个动作他额头上的皱纹无所遁形,眯着的双眼眼角也爬上岁月的痕迹,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他并没有因为故作年轻的心态,被岁月优待。
这个将近不惑的男人,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使命感,他的心底正深切渴望一个不可能再有回应的答案——您看到了吗?现在的我算不算没有辜负当初的恩惠?我的过错是否已经得到救赎?
“男孩有重度记忆障碍,很多东西都记不住;女孩患有声调耳聋症,在他们的世界中,同一首歌可能是不同的……”言蹊很专注地向沈岫栩介绍,他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跟着点头附和,只是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神,令言蹊毛骨悚然。
“呃,沈先生,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还笑得那么……诡异!
沈岫栩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那一瞬,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个表情更是令言蹊如坐针毡,是因为点破他一直看着自己,所以令他不悦了吗?
沈岫栩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令你觉得困扰吗?”说完还瞟了不远处正在充当保姆逗孩子的PAN一眼,心里有些拿不准。毕竟昨晚在PAN的数据库里,有关“怎么做一个优质对象”的资料显示,这种温柔的注视明明是众多女性票选的NO.1。他还费了半天劲拿着笔记本,对着镜子模仿了半天,差点形成肌肉记忆。
但是效果……
言蹊绞着手,略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子说:“也不是很困扰。”只是不久前,你还冷着脸对我凶巴巴的,现在这样……言蹊心里像是有爪子在挠,但是嘴上忸怩着说,“有一点点不习惯。”
“习惯就好。”沈岫栩煞有介事地说,心里表示肯定,就说资料不可能出错。
不远处的PAN看见他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双手将嘴角往上拉,做了个微笑的表情和一个“说”的口型。这是昨晚PAN为沈岫栩制订的感情攻略,非常有针对性。
沈岫栩不动声色地收回询问的视线,重新换上“适宜”的微笑,成功收到了甜言蜜语的策略:“因为你很可爱,一看见你,我就很愉快。”
言蹊闻言脸瞬间涨红,浑身像是奓毛的猫,不自在极了。她咽了口口水,脑子里一片混乱:才过一个晚上,沈先生就像是升级了新版本,连跳三级,令人瑟瑟发抖!
还有!不要再用那么专注的眼神看我!还笑得那么温柔!我会控制不住我想犯罪的心理的!
言蹊只觉百爪挠心,头越来越低,心里不停地思索该怎么扭转这个局面,乱瞟的双眼瞥见PAN,心说:就是你了!
“那个,PAN来这里没事吗?”
“没关系,这里都是自己人。”
作为“自己人”的言蹊顿时想歪了。
这时候沈岫栩又说:“以前每次过来,都是他来替我应付这里的人。”说着又低嘲一声,“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言蹊的视线不期然地和他撞上,被他眼底的嘲弄晃了下眼。那天他和那个自称是他二伯的男人争吵的场景历历在目,那种孤独感就像突如其来的潮汛,汹涌的窒息感瞬间涌来,让人猝不及防。
“可以告诉我关于PAN的事情吗?”言蹊小心问道。
沈岫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视线缓缓挪开:“都过去很久了,其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段记忆就像一场忘不掉的梦。”
“上次在别墅和你说的,是一部分的真相。但是他知道,我父亲研究的课题的真相,那些人不可能告诉他。”言蹊有些疑惑,沈岫栩脸上维持着笑容,但是笑意根本没有到达眼底,他突然反问言蹊,“人类应该怎么对待已逝的亲人?”
言蹊思考了片刻,其间沈岫栩很耐心地望着她。
“一开始会难以接受,悔恨悲痛,然后会慢慢走出来,学会面对并且接受他们已经离开这个事实。”言蹊犹豫道。
沈岫栩闻言低笑,缓缓道:“本质上来说就是遗忘,人的大脑很神奇,它会引导人类渐渐走出负面情绪,简而言之就是接受现实。”他又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同?”
“性格、行为习惯、说话方式……”她有些不确定地回道。
沈岫栩点了点头说:“我的父亲,研究出一种程序,它可以最大限度地复制人类的记忆,根据大数据里的一些视讯记录研究那个人的行为模式、习惯去模仿,而公司的高层从中看到了商机。
“据统计,每一秒钟世界上就有1.8人死亡,也就是每分钟108人、每小时6480人,一天是155520人。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与挚爱的亲人、爱人分离,人拥有的时间有限,也许还有许许多多未尽的话来不及说,这些都是遗憾。这些遗憾,将随着坟墓的盖合被埋葬。而这时候,如果有一款机器人,可以像你逝去的亲人、爱人一样和你进行交流,那么对于那些正面临生死分离之痛的人,无异于救命良药。”
沈岫栩顿了顿,看到她皱了皱眉,接着道:“英国之行中,我父亲去拜访了一位人工智能的先驱者,他的妻子死于癌症,他无法接受,于是致力于研究出拟人机器人。他为了复制记忆,在自己大脑上装了一个数据端口。”他说着在言蹊后脑勺点了点,言蹊像是被烫到一样躲开,莫名有些恶寒。
他收回手,理解地在言蹊头上拍了拍:“很疯狂对不对,天才和疯子有时候真的只有一线之隔。我父亲找到那位博士时,他已经陷入疯魔。他误以为他制造的半成品的机器人就是他的妻子,但是又陷入了机器人生涩的模仿根本不像他妻子的循环里……”
言蹊有些唏嘘,隐约听懂了沈岫栩的意思——人拥有的复杂的感情,是机器人永远模仿不了的。
“我父亲真的是个吹毛求疵的天才,他知道画虎画皮难画骨,机器人是无法模仿人的感情的,强行去模拟只会陷入一种是又不是的痛苦里,不如理智地去接受,让时间慢慢磨平伤口。那么拟人机器人的情感程序只是画蛇添足,他不顾公司高层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要销毁所有研究资料,然后就理所当然地被意外地炸死在实验室里……”他说得极尽嘲讽,一双温热的手慢慢盖上他的手背,轻轻地松开他的拳头,他继续说,“那些愚蠢的人,即使害死了他,也没有办法战胜他,找不到机器人程序,于是朝我母亲下手。后来我母亲也被害死了,但是也将他们送上审判的殿堂。在我心中,母亲是枉死的,父亲如果没有研究机器人,母亲就不会死,或者他不管别人的死活,把程序交出去……”
他说着说着就哽住了,双手盖住脸:“母亲在临死前,说:‘你父亲是天才,是英雄,他应该被人仰望、被世人瞩目,而不是被唾骂。还要我不要恨他……’”
“其实,我父亲造这个机器人的初衷,只是为了找一个替代品,能够代替那个常年因为沉醉研究、没有时间陪伴妻子的不合格的丈夫,仅此而已。即使是这样,我也只有PAN了……”
言蹊无言地揽住他的肩膀,感受到来自他胸腔的震**。PAN是沈岫栩费尽心思恢复的遗物,是那个不合格的丈夫、父亲留给他儿子唯一的东西了!
沈岫栩一向不愿和人提起这些,他没有向何遇解释,也许当时能够静下心来跟何遇说清楚,两个人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
但是,想要救赎我的你,也是要揭开那道伤疤探寻症结的人。
有的人看了一眼,出于怜悯发出无病呻吟的感叹;有的人看到一半,自认为无能为力不了了之就走了……
却不知道,那种将伤口展示出来的痛,是一次次不停往长肉的伤口上撒盐的轮回……
你想救我,就一定要清楚我的痛苦。
但我却不知道,你会是救赎我,还是毁了我的那一个?
秋意满满的风,顺着树梢慢慢流淌到树下,带着浅黄色的干枯树叶,在空中旋转几圈,落到两人身边。
言蹊压住满腔的酸涩,几度张口终于缓缓说:“你的父母,会以你为傲。”
“你是在安慰我吗?”沈岫栩闷声问。
言蹊点点头,对他带着些委屈的声音完全没有抵抗力。
“那你介不介意再多安慰一点?”沈岫栩的话让她一头雾水,多安慰一点?
像是看懂了她的疑问,沈岫栩张开胳膊将她搂进怀里,耳边清晰地传来一句:“像这样。”
言蹊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心里满是酸胀的情绪,身体也一瞬间僵直。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缓缓抬起手臂,在他坚实的脊背上,生疏地拍着,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沈岫栩感受到她的僵硬,鼻腔里全是她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靠在她肩膀上的头还稍稍暧昧地蹭了蹭,感受到她越来越僵硬的身体,他慢慢收拢手臂,攥紧手心里的肩膀,闭上了通红的双眼,嘴角却浮上淡笑。
他在心里呐喊:就这样吧,时间就这样暂停吧。让我长长久久地抱着她、拥有她……
不远处的草地上。
“哥哥?”小安凑到PAN的身边,想要拉着他去捡草地上翻滚的树叶。
PAN拉住他,轻声说:“嘘,不要去打扰他们。”
小安眨着眼睛,一边的小女孩朝树下看了一眼,问:“他们在讲故事吗?”她记得言蹊姐姐给她讲故事的时候,也喜欢将她搂在怀里,那缓缓道来的声音让她昏昏欲睡,舒服极了。
“是啊,是一个开始不太美好,但是结局还不错的好故事。”
半晌之后,沈岫栩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摸了摸她还有些通红的耳垂:“谢谢,有被安慰到。”
言蹊被他一说更不好意思了,但是她非常煞风景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在家里也造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她瞪大眼睛,想到那些监控录像,觉得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是一件还蛮有趣的事,也有些可怕。
沈岫栩突然认真起来,定定地瞧着她:“这个世界上,我唯独不会以你为模板制造机器人。”
言蹊躲闪道:“为什么?因为我不好看,还是我的脾气难以捉摸?”
“不是,你很好看,脾气也很好。”他摇摇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里突然盛满了绝望,“如果发展到要制作你的机器人的地步,那一定是我做了什么让你很生气的事情。我会忍不住求她原谅,但是她不会回应我的感情,那会让我发疯!”
言蹊被他的眼神震住了。
沈岫栩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她能模仿你,但那不是真的你。”
有这样一句话:当人处在绝对的孤独中时,除了回忆,再没有什么别的可以作为精神上的陪伴。
沈岫栩一直知道,孤独不是没人关心和陪伴,而是能给你那些的人,不在了。他把那些都带走,留给你一种名为回忆的东西,就像把你搁置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我永远不会用冷冰冰的机器和代号去取代你,那样太痛苦了。我希望这个世上唯独你不会变成我的回忆,而是我的现在和将来。”
那双眼睛一旦被感情占据,将会是比百慕大更加诡谲的地域,它牵扯着你的灵魂、你全部的视线,不由自主就被他引诱。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海最深邃、风最清和、星空最璀璨广阔……
言蹊失神地想,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