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蹊扶着她爸出了龙图腾,在外边的小公园里坐下,才发现林毓钟的不对劲。

“爸?爸,你没事吧?”言蹊温言细语地问,纤细的手掌在林毓钟的背上顺了顺。林毓钟的脸涨得通红,沟壑纵横的手捂着眼睛,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离得近了,言蹊才发现原来爸爸头发里已经藏着数不清的白发了。

林毓钟扬起一只手摆了摆:“没、没事……”他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好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木讷地开口,“我、我就是……”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送货延迟觍着脸求人,被吹毛求疵的顾客指着鼻子骂,跑关系的时候赔笑脸、说好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上连买包烟都要忍受白眼……

这些都没什么,为了能够撑起这个家,那些不必要的自尊,他可以放下,他知道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的自尊心有多不值钱。

这个社会从来就不以年纪论尊卑……

生活很苦,负重前行的路上他不能说累。

即便偶尔他也会觉得委屈,却也只能一点一点和着饭食咽下去。

他也想像一个有血性的汉子一样,甩一万块钱到那个经理脸上,骂一句“去你的”,但是他不能啊!他还有妻女,他挥霍不起。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乐呵呵地露出笑脸,步步忍让,心里却宛如经历酷刑,向下滴滴答答地淌血……

“爸,你别把那个浑蛋的话放心上,那就是一只疯狗。”言蹊说得粗鲁,她以前在钱经理手下做事的时候,就知道钱经理不是什么好东西!言蹊说着心里也开始难受,眼眶红了,嘴唇也不自觉地抿在一起。

沈岫栩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言蹊,闻言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林言蹊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居然有些可爱。

言蹊看着林毓钟红着眼眶的模样,心如刀绞,气哼哼地说:“咱不干了啊,这钱咱不挣了,以后咱家缺的钱我来贴,不让你受委屈。”

“傻丫头。”林毓钟听着言蹊赌气的话,像小时候那样爱怜地揉了一把她的头。

经过在龙图腾这么一闹,言蹊被辞退的事情已经无所遁形。

“那你现在有工作吗?”林毓钟忧心忡忡地问言蹊。

“当然有啦。”言蹊指着沈岫栩,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这就是我老板,沈岫栩沈先生。”

林毓钟惊疑不定地看向沈岫栩,这个男人年纪不大,但是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风华贵气,又想到刚才他帮他们父女俩解围的仗义举止,更是生出一种此人不凡的钦佩:“真是谢谢沈先生照顾我们家蹊蹊。”

不等沈岫栩回答,言蹊就抢先道:“好了好了,爸,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你说。”

“别告诉我妈呗!”言蹊求道,抱着林父的胳膊装出一副可怜相,“妈要是知道这件事,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好说歹说之下,林父总算同意帮言蹊瞒着,言蹊本来要将林毓钟送回家,林父说自己的货车还在酒店后仓,于是独自一人离开。言蹊站在马路这头,远远望着林毓钟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疲态,心里不由得一酸。

沈岫栩缓步踱至言蹊身边,她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刚才,谢谢你。”她的声音闷闷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像极了透着光的红色石榴石,眼眶里还有没来得及收回的泪水。

“不客气。”沈岫栩闷声回了一句。

“刚才我是不是有点得理不饶人?”言蹊后知后觉想到自己在龙图腾里咄咄逼人的模样。

“得理不饶人?”沈岫栩转身靠在路边的树干上,双手插进西装裤的口袋,行云流水的动作说不出的潇洒。

他的视线聚焦在树隙间闪烁的不规则光斑上,蓦地想起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也是这样的午后。

沈秉衡是在实验室里被炸死的,离世的时候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那年他刚刚满八岁,被诊断出来患有社交障碍。Estella领着沈岫栩在火葬场领骨灰的时候,她抱着那个比常人小一号的骨灰盒,搂着他泣不成声,她说:“儿子,妈妈只有你了。”

沈岫栩至今还记得Estella全身发抖的模样。

那一年,他孤僻得话都说不了几句,但是那个瞬间,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力量让他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脆弱无助的女人,用沙哑而古怪的声调,磕磕绊绊地说:“别、别怕,我,保护。”

稚嫩的双手紧紧抱住Estella的脖颈。

也许,他就是在那一刻开始长大的。

挣脱困锁着他内心的荆棘,从喉咙里挤出几句心里话来,像一个男子汉,陪伴在尚未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的脆弱母亲身边,做她的后盾和港湾。

用不结实的臂膀,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天。

避雨、遮风,拢月、藏星。

只是,那个秋日的阳光,那样的冷。在一小段快乐光景后,最终还是带走了Estella。

沈岫栩收回视线,低垂的长睫毛掩盖了眼眸中的伤痛。平复几秒后,他看向言蹊,郑重其事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赤身无一物,是他们给了我们所有。成长的本质,是伴随着我们一天一天越来越强壮,他们逐渐老去。而不论何时,我们保护他们,不应该是出自本能的事情吗?”

沈岫栩就站在她的面前。言蹊望进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那里面好像蛰伏着一只孤独的兽。它掩藏着身形,踽踽独行,只有它的主人放松警惕,而你用心去寻觅才会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透露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痛楚。

沈岫栩说:“能够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他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失落。

言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慢慢凑近沈岫栩的眼皮,露出一点迷惘的笑容:“好像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对……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你的内心一定非常……”

“我不是。”沈岫栩打断她,虽然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谁。他微低着头,眨了眨眼,睫毛像是小刷子一样蹭得言蹊指尖微痒。言蹊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急急收回手。

沈岫栩却对她这个动作有些不满,危险地眯起眼,弯下腰凑近看她的脸:“又哭又笑真难看。”

回去的路上,言蹊忽然想起要赔给钱经理一万块这件事,问道:“我可不可以跟你借钱?”

“咱们之间,好像还没有发展到可以进行金钱交易的地步吧?”沈岫栩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忽然好心情地想逗逗她。

“胡说,咱们之间一开始就是金钱交易!”你还害我失业了呢!言蹊在心里默默吐槽。

“说得也是。”沈岫栩煞有介事地点头,大发慈悲一般松口,“那就勉强借给你吧。”

言蹊乐呵呵坐好,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沈岫栩看得心里直乐,面上却丝毫不露痕迹。

“利息就从你每个月工资里扣吧。”沈岫栩幽幽道,其实他根本就不会给钱经理这笔钱。

“不行!我这么穷,你还要剥削我!”言蹊瞬间急得跳脚。

沈岫栩瞥她一眼,是真激动了。没想到不经意之间抓住了她一个小辫子,挺好!他就在林言蹊的抗议声中自顾自地想,如果以后要是再出现无故旷工的情况,那就先扣她一半工资!看她还敢不敢无故旷工!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原本耿耿于怀的事情,逐渐隐匿行迹。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徐徐前行。

他们之间不像一开始一样针锋相对,沈岫栩也慢慢放下自己的防备,两个人在彼此不同的生活习惯里,周旋出一块适宜对方生存的土地。

言蹊也学着不去触碰沈岫栩的底线。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淡漠中有些亲近,热忱里带着疏离。

如果没有那一天,或许两个人之间也就这样继续磨合下去。

但是偏偏,这种关系被打破了。

那是秋季的最后一天,湿漉漉的空气中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天空像是倒扣下来的水泥马路,灰沉沉的云悠闲地悬在半空。

影音室,沈岫栩身子陷在高背单人沙发里,音箱播放的声音有些模糊,白色幕布上的投影散发着浅色珍珠般的光芒,Estella笑容灿烂的脸定格其上。

每年的今天,他都会在这间逼仄的影音室看小时候的录像。

记忆在脑海里翻飞,搁在一旁的手机发出阵阵嗡鸣,沈岫栩像是没有看到,眉头却越皱越紧,那个熟悉的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让他莫名烦躁。

像是终于难以忍受,沈岫栩拿起一边的遥控器关掉录像,不耐烦地走出影音室。顺着环形阶梯下到客厅,看到在橱柜边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就安定下来。

言蹊没有察觉到沈岫栩的出现,双手握着电话,脚尖无意识地踢柜脚,脸上不时有疑惑、担忧的表情出现,倏尔又显得有些紧张……

表情生动鲜活,沈岫栩突然衍生出强烈的,想要知道电话对面的人是谁的想法,正要往下走,言蹊的语气又急又气:“不是这样的赵医生……”

赵医生?

赵则?

沈岫栩脸一沉,望向林言蹊,慢慢靠近她。

她的脸上有些薄红,牙齿咬着嘴唇,慌张又无措。察觉到身后的沈岫栩,她吓了一跳。

“谁的电话?”沈岫栩问。

“不……是我的朋友!”言蹊磕磕巴巴,朝电话那头说了声先挂了,然后低着头匆忙绕过沈岫栩。

赵则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言蹊正在教朵拉做草莓布丁。她接起电话才说了几句,赵则就认出了她的声音,莫名其妙就开始套起近乎。

其间说了许多类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沈岫栩带女孩子去孤儿院”这样的话,还问言蹊是不是喜欢沈岫栩。

言蹊觉得窘极了,有一种秘密被看破的难堪。她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看沈岫栩,于是错过了沈岫栩站在电话机旁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天下午,别墅的门铃忽然响起,朵拉和言蹊在楼上收拾房间,言蹊离楼梯比较近,于是跑去开门。

“你是谁?”男人猛地收起脸上的笑脸,布满血丝的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言蹊正要说话,男人一边越过她向屋里四处瞅,一边问:“沈岫栩呢?”他倨傲地挥手,一副大发慈悲的派头颐指气使,“我是他二伯,你带我去见他。”

言蹊撇撇嘴:“哦。”

沈丘鹤一进门,肥胖的身躯灵活地奔向沙发上的沈岫栩。

“岫栩,我的好侄儿,总算是找到你了!你这次一定要救救二伯啊!”

“你来干什么?”沈岫栩没有动,瞥了一眼揪着自己袖子的手,一向冷漠的面孔也有些不耐烦。

“我……二伯打你电话打不通,实在是没有办法……二伯知道你忙,二伯不怪你!”沈丘鹤一扫面对言蹊时的倨傲,讨好地笑着。

“我没什么本事,恐怕帮不上沈先生的忙。”沈岫栩说着就要抽出袖子。

沈丘鹤急了,脑门上一头的汗,眼看着沈岫栩就要挥开自己,干脆破罐子破摔,“扑通”一声跪在沈岫栩面前,脸上的紧张不似作假,一双手紧紧揪住沈岫栩的裤腿。

言蹊原本在沈丘鹤表明身份的时候就要离开客厅,但是沈丘鹤膝盖砸在地板上的脆响令她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令她霎时惊在原地。

“不,你本事大,二伯可都听说了!比二伯本事大多了!一定可以帮二伯!看在你死去的爸爸的份上!”沈丘鹤打蛇上棍奉承起来,絮絮叨叨地从当年和沈父关系如何好,又说到最近的惨状,说得涕泗横流,又胖又粗的手指盖住半边脸,眼睛却不时向另一边瞅。

沈岫栩不想和沈丘鹤多做纠缠,顺着沈丘鹤的视线,瞥见捂着嘴呆望着这边的言蹊,本就不佳的情绪变成恼怒。

沈丘鹤是沈父沈秉衡的亲二哥,沈岫栩太清楚这个二伯的德行,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做人做事都带着功利性,让他宽容地对待他人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而能让一个刻薄冷血的人变得宽容的唯一武器,就是金钱。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许多次,沈岫栩通常给他一笔钱就能够平息下来,他很想得开,就当是破财免灾。但是此刻看着这位二伯跪在地上哀求着,眼睛里却闪着精光的模样,突如其来的厌烦感,令他连应付性的打发也不想施舍,于是沉声低吼:“起来,然后滚出去。”

沈丘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沈岫栩。沈岫栩一向好糊弄,往常只要自己姿态放低一点,卖个惨他都会老老实实地答应自己的要求,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大概是以为能够拿捏住沈岫栩,他立马站起身,一只手指着沈岫栩,声音也高了八度,恶狠狠地骂道:“沈岫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我好歹是你二伯!

“你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就不管我们这些落难的穷亲戚了啊?你摸着你的良心好好想想当年你家落难的时候是谁救济的你,要不是顾着亲戚一场的情谊,谁管你这个怪胎的死活啊?当年要不是我们好心赏你一口饭吃,你恐怕早就跟着你短命的爹妈投胎去了!不说滴水恩涌泉报,你当初在我家吃好穿好住好,现在你就当是把钱还给我!就当赏我们全家一口口粮!”

沈岫栩沉默地站在原地听完,沈丘鹤赤红着眼睛吭哧吭哧不停喘气。

“说完了?说完了就走吧。”沈岫栩挣开他,和言蹊擦肩而过时说了句,“你也走。”

沈丘鹤顿在原地看着沈岫栩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沈岫栩,你不仁我不义!”他的小眼睛又看了言蹊一眼,“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当着你女朋友的面,把你的那点破事全都给你抖出来!”

情势不对,言蹊脚步一顿,有些担心地看了眼沈岫栩。

沈岫栩忽然说:“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呢,你们这么快就败光了?”

沈岫栩背对着言蹊,言蹊看不见他的表情。

倒是沈丘鹤明显一怔,眼神躲闪:“你、你胡说什么!”明显心里有鬼。

“是我胡说吗?要不要我把证据拿出来?”沈岫栩没有回头继续道,“二伯,你对我,可真好啊。如果不是我母亲生前立有遗嘱说将财产交给舅舅保管,恐怕我现在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沈丘鹤的身体开始哆嗦,他相信沈岫栩已经知道那些事了,至于证据,有何家在,还愁找不到证据?现在可千万不能雪上加霜啊!他眼珠一转,把利弊分析清楚,立马转移话题,可怜兮兮地哀求:“岫栩,当初的事情咱们就都不要提了!好不好?现在二伯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啊!现在追债的人每天都来,把二伯家都搬空了!我是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二伯饿死啊!”

“饿死?”就像是捕捉到一个有趣的词语,沈岫栩慢慢转身,直勾勾地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三两天可饿不死人!”他的眼神凌厉,寒气森森地补上一句,“二伯,你还记得吗?这句话,可是你教我的呢。”

沈丘鹤如遭雷击,他在沈岫栩刻意提醒下想起了这句自己曾经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话,心里惊疑不定地想:他听到了?难怪他知道!

当初,Estella死得很突然,她唯一的哥哥又因为国外的科研实验与她断了联系。而沈秉衡那边的亲戚,忙着抢沈秉衡死后留下来的钱,谁都不想揽上抚养沈岫栩这个烂摊子。一天的光景里,沈岫栩变成了一个没有一个人伸以援手的孤儿。后来还是那群人听说沈秉衡生前立过财产继承的遗嘱,才争抢着将沈岫栩接走。沈岫栩沉默无声地面对满脸悲戚的一群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在那一群豺狼一样的亲戚手里,沈岫栩根本讨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他们顺利地霸占并且瓜分了遗产,于是对沈岫栩弃之如敝屣,用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心理负担地作践他……

那句话是在沈岫栩第一次饿晕后,沈丘鹤斥责担忧会因饿死人背上官司的用人时的无心之言。

当时的沈岫栩有点低烧,脑子有些迷迷糊糊,但是这句话,却被他牢牢印在年幼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