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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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外的ICU观察一晚, 第二天,沈习安已经不用插管,转到了普通病房。

除了有点嗜睡,皮肤还病苍苍的以外, 其它都在好转。

再过两天, 等他可以正常进食, 沈含晶特意回家做了吃的,再带到医院。

到病房里,徐知凛正好在卫生间擦脸,看她大包小包, 开玩笑问一句:“有我的吗?”

当然有他的, 大块的糯米排骨,番茄牛肉和清炒菠菜, 只是这边买不到荔浦芋头,只能做反沙红薯, 不够面。

凑在一起,几个人吃了顿饭。

等吃完,沈含晶把地址和钥匙给徐知凛:“去洗个澡吧,好好睡一觉。”

徐知凛也没多说什么, 接过钥匙,下楼打车去了。

叫的uber,车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他站路边抽烟, 没打电话也没看手机,就那样直撅撅站着, 慢慢抽完一支烟。

过会车到了, 一辆白色沃尔沃, 拉开车门的时候,徐知凛回头看楼上。

沈含晶反应很快,迅速往旁边躲开。

等站了十几秒,听见车子离开的声音。

她转头,跟养父的视线碰到一起。

“要喝水吗爸?”沈含晶问。

沈习安笑着摇摇头,他是有话想说的,但现在开口还有点费劲,于是闭起眼休养。

再过半周,人慢慢有力气,可以坐起来了。

这几天,都是沈含晶在家做好饭再带到医院,几个人围在一起吃。

偶尔说两句话,基本都跟沈习安病情有关。

这天吃完后,徐知凛照常回去休息,沈含晶盖上饭盒:“客厅有水果,隔壁邻居送的,已经洗过了,你吃一点。”

“好。”徐知凛接过饭盒,再跟沈习安打声招呼,拎着出去了。

沈含晶擦干净桌板,给养父倒杯茶过去。

沈习安问她:“公司的事怎么样了?”

“在处理了,没什么大事。”沈含晶递完水,又把护栏架起来。

沈习安慢吞吞喝口茶,提起一件事:“我刚刚,接到过梁川电话。”

沈含晶动作一顿:“说什么了吗?”

“他要过来,我说这边已经没事,不用来。”沈习安端着茶杯:“你跟梁川,很早就分开了吧?”

这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沈含晶点点头:“分开一年多了。”

再想想,她以失忆身份跟徐知凛在一起,原来也过了这么久。

病房安静,父女两个都没有着急再说话。

过几分钟,沈习安把茶杯放到旁边:“那你跟徐凛,以后怎么打算的?”

沈含晶先是沉默。

心在胸腔一下下跳动,像在暗室打鼓,鼓点沉闷,在心壁回旋。

她坐在旁边,最后喃喃地说了句:“爸爸,我不知道。”

那些天,他牵过她的手,抚过她的背,安慰过她的无助和彷徨,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那么自然,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可是危机过去之后,距离却又自动拉开。

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

一周后,沈习安达到出院指征。

到家的那天,隔壁邻居特地送来礼物,祝贺沈习安顺利出院。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寄养在他们家的一条边牧,是沈习安养的,叫巴修。

总是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巴修这样有活力的伙伴陪着。

沈含晶在厨房做了一桌菜,全是中餐。

当中有道水煮鱼,油大,红汪汪一片。

然而在这个菜面前,比起酷爱中餐的邻居夫妇,徐知凛这个中国人反而有点露怯。

他确实不太能吃辣。

之前他们在广东的家,楼下有一间四川火锅店,底料是自己炒的,花椒朝天椒干辣椒,加上厚重牛油,非常带劲。

沈含晶喜欢那种麻痛的感觉,拉徐知凛一起去吃,他明显不适应,但还是总陪着她,所以经常辣得发汗,辣得眼睛都湿。

这回也差不多,看他一直灌水,沈含晶跟邻居道声歉,调整了菜的位置,把香菇面筋煲和黄鱼春卷往他那边放放。

邻居夫妇相视一笑,但都没说什么。

吃完饭,沈含晶去放一趟狗食。

门廊方向,徐知凛正跟邻居老夫妇聊天,用的英语。

邻居英语其实非常蹩脚,相当于不怎么会的程度,但他很耐心,话说得慢,也尽量用的简单词语,你来我往的,看起来聊得挺有滋味。

过一会不见人,听到声音,才知道他跟着去了隔壁,看人家菜园。

邻居老太太站在视线范围内,朝沈含晶招手。

沈含晶走过去,就见徐知凛跟邻居大爷在研究一株番茄。

各有各的语言,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一个比比划划,一个摸着侧枝,连点头带笑。

大爷说开心了,最后拍拍徐知凛的肩,热情地把他带往酒窖方向。

鸡同鸭讲还挺投缘,沈含晶没忍住,笑出声。

邻居老太太看她一眼,趁机问是不是男朋友,她僵了下,动动嘴唇,发现前男友三个字都难说出口。

于是摸摸眼皮,用笑掩饰过去。

晚点沈含晶去洗狗盆,又到楼上把客厅扫一遍,等带着吸尘器下来时,听见徐知凛在窗户旁边接电话。

应该是公司的事,毕竟听到他在谈工期,又提到业主。

电话打了很久,沈含晶把东西归置好,到厨房泡两杯果茶,等他挂断,过去递他一杯。

茶里泡的是水果,煮开了甜丝丝的,很润喉。

搅着喝掉半杯,沈含晶说:“等我回去,钱慢慢还给你。”

手术费用早就超出保险范围,金额里的很大一笔,都是他给钱先垫付的。

徐知凛把一条腿伸直,看看她:“你什么时候回?”

沈含晶抱着杯子:“还不确定。”

养父还有放疗要做,虽然这边有完善的接诊制度,但吃了之前的教训,她很难放心离开。

边牧贪吃,见人在动嘴巴,闻着味就过来了。

沈含晶挠挠它脖子,再把茶料里的水果挖出来,摆给它吃。

“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你还有工作,早点回去吧,耽误你太久了。”说完,在徐知凛的视线里,她起身走开。

那天的谈话后,徐知凛其实没有马上走。

他又待了一周多,还陪着去做过一次放疗。

放疗后都有几个小时最虚弱的时间,回来以后沈含晶跑去做饭,房间里,徐知凛负责照看沈习安。

边牧大概是嗅出主人不舒服,在门口挨来蹭去想进来。

怕它吵到沈习安,徐知凛打开门,把它领到外面的狗屋。

回来时,沈习安正好醒了。

“安叔。”徐知凛过去,把他托起来,多放两个枕头。

沈习安靠上去:“几点了?”

“一点四十。”徐知凛倒杯茶:“可能稍微有点烫,小心。”

沈习安接过来:“辛苦你了。”

“您客气。”

精神回来一点,沈习安缓口气。

死里逃生,他没想到自己有机会挺过来。

毕竟之前不敢手术,就是怕人直接没了,但如果不手术,再来一次脑出血,他肯定抗不过去。

人很感慨,沈习安叹口气:“方治成的事我听说了,也多亏有你,不然她一个女孩子,力气上面肯定要吃亏。”

“没我也有其他人的,店里同事们反应都很迅速。”徐知凛回答。

他从来都是这样,沈习安笑了笑,微微咳嗽着,想到自己的养女。

更想起这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其实都是很小没了亲生父母的人,一个被爷爷带大,一个被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不懂怎么当人父亲的抚养。

某种程度来说,都是独自长大的孩子,所以肯定有一些情感上的共鸣。

只是性格原因,理解和共情这件事上,徐知凛做得更好。

而对于这个养女,沈习安有说不出的愧疚。

他还记得她怯生生的样子,才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依附意识。

更还记得她很快改口,叫他爸爸。

这种举动,要么她对生父毫无感情,要么爸爸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并不特别,再要么,她急于讨好。

所以尽管她拼命掩饰,但还是暴露她害怕被抛弃的不安。

她很懂事,会主动做家务,给他洗衣服,给家里拖地,还敢拿刀切水果,洗得干干净净的。

而他没有为人父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关心这个养女,又害怕她抗拒自己,所以看她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很好,就以为她足够独立,所以没怎么干涉过她。

现在想想,他虽然认了她当女儿,但也让她过早进入尊卑有别的世界,在小孩子不该接触到的阶层意识里翻滚。

那种失序感,肯定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所以全是他的错,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有及时疏导她的情绪,任由她在泥沙俱下的环境里,不声不响长成后来的样子。

“我肯定是做错了很多事,我一直忽视她,根本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沈习安声音自责。

“您已经很用心了,她一直感激您。”徐知凛在旁边安慰。

沈习安摇摇头,自己平复情绪后,伸后指指左边书柜:“最下面那格,里面有一袋文件,你帮我拿一下。”

按他的指示,徐知凛过去,找到一袋资料。

东西很厚,棕色的袋面,打开看,里面一页一页,全是病历和检查单。

写的德文,字符连在一起很陌生。

沈习安接过来翻几页,指着其中一张:“你可以查一下,看这是什么意思。”

徐知凛找出翻译软件,照着拍了张图。

机器翻译准度不算高,但一些关键字眼却稳稳跳入眼帘:抑郁症,体重下降,严重睡眠障碍……

“我领了她回来,但没有好好教她,更没有照顾好她。”一旁,沈习安眼眶微红。

当年她跟徐凛跑掉,他根本没想过她敢干那样的事,更没想她会叛逆成那样。

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养女,所以等她回来以后,曾经责备过她,也差点……打她。

后来她确诊抑郁症,某一天说要跟同学去Sudelfeld滑雪,他也想让她去散散心,结果……

“她状态不好,我不该让她去的。”提起这些,沈习安声音紧绷:“我愧为人父,我实在是……错得离谱。”

徐知凛看着手机,视线黏在新一页的病历上面。

所以她伤后会失忆,这个也算诱因。

沈习安还在回想:“出事以后,晶晶曾经问过我以前的事,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告诉她。”

她一直以来活得太用力,当父亲的,他想她失忆后能过得简单点,可哪里知道她还是想要回国,而且回国以后,又还是跟以前有了交集。

耳边说的是什么,徐知凛其实没太听见。

他盯着摊开的纸张,眼洞黑白,指肚摸过边页,逐渐收紧。

*

午饭有点迟,下午三点左右才开始。

很清淡,番茄虾滑,素炒藕片,一锅竹丝鸡汤。

吃完徐知凛把碗给洗了,收拾完厨房,看到沈含晶抱电脑坐在沙发上,应该是处理工作。

他在旁边站了站,看她抬头,问一句:“出去走走吗?”

“去哪里?”

“想在附近逛逛,还没有去过。”

天气阴阴的,早上还飘过雨丝,所以路上有点湿。

两个人带着边牧一起,在外面街道走走。

这边房子外形其实都差不多,但家家户户都有草坪,而且和门口的树一样,都修剪得特别整齐。

偶尔有人家开着院门,能看到给小孩子做的秋千和蹦床,也能看到外墙上的鸟窝,真正住了鸟的那种。

空气干净,人心情好像也开畅一些。

走出半里地,徐知凛问:“春序,你是怎么想的?”

沈含晶侧头。

他补充问:“以后,想怎么发展?”

边牧跑太快了,沈含晶收回视线,把狗绳也拉回来一点。

对于公司,她当然还是有野心的,比如要建厂,要做自己的家居品牌,要把春序做成一线连锁。

但现在:“先不想那么多吧,生意稳定最重要。”

徐知凛点点头,看她拉狗有点费劲,接过狗绳往回拽,一直拽到腿边,垂手拍拍头,示意边牧不要跑。

沈含晶把手塞进口袋,往前走一段,忽然想起他给骗子转帐的事。

她想问到底转过多少钱,后面有没有追回来,但话到嘴边迟疑了下,打趣一样问:“听说骗子之间会分享数据,所以被骗过的人很容易再被找,那你后来……有没有被找过?”

前后都有来车,徐知凛把她往旁边挡了挡:“应该没有吧,我很久不用Q了。”

道有点窄,车子交汇时他们走在边道,几乎是肩膀擦着肩膀。

沈含晶有点不自在,往前面领先半步:“票订好了吗?什么时候的?”

徐知凛拽着狗绳,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肩膀,过好久说了句:“明天下午。”

沈含晶不自觉掐手,半晌点点头:“到时候我去送你。”

没逛多久,前后脚回到家。

沈含晶去洗了个头,吹到半干时走出来,看见徐知凛光着脚在找拖鞋。

她正好看到,往那边指了下,又问他:“鞋怎么湿了?”

徐知凛看眼跟在后面的边牧,神色无奈。

这狗可能在隔壁养得有点野,也可能刚刚出去没逛够,所以莫名其妙靠近,抬腿就往他鞋面撒了泡尿。

弄清原委,沈含晶有点想笑。

他大概跟狗犯冲,上回被咬,这回被尿。

“巴修。”她故意朝边牧板脸:“你完了,晚上没得饭吃。”

边牧呜呜两声,蔫蔫地跑开。

徐知凛在外面把鞋洗了,阴天没太阳,估计自然阴干会很慢。

沈含晶去浴室,把刚刚吹头发的吹风机给他:“吹一下吧,容易干。”他明天要走,弄双湿鞋子太难受了。

东西递完,她上楼准备去看养父。

走到二楼栏杆时,沙沙的机械风响在客厅,沈含晶朝下面看一眼,徐知凛坐在门口,接了根线在吹鞋。

姿势有点熟悉,她扶着栏杆,在他规律的动作里,想到刚到广东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没找好房子,天又太晚,就在附近开了间临时房。

房子隔音很差,隔壁也是一对情侣,比他们晚开的房间,一进去就嬉笑打闹,接着压出好大动静。

他肯定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耳朵红得不敢看她。

她觉得好玩,所以勾着他也做了一场,开着电视,稍微遮住声音的那种。

可他们没带行李,做完她抱怨说**有东西不能穿,他就下楼找房东借吹风机,再帮她把裤子洗干净。

过这么久,有些事想起来,细节还是清晰得像昨天。

她记得他默默坐在床边的样子,更记得他把裤子摊在掌心,仔仔细细地吹,里外翻面,很有耐心。

她觉得无聊,从后面抱住他,摸着他肋骨旁边的纹身,胡搅蛮缠说他出在她内衣上,把罩子染黄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又帮她把内衣给洗掉,再拿着吹。

她重新抱上去,在他耳朵问刚才舒不舒服,他红着脸,想往旁边躲。

可是怎么躲得掉,毕竟她趴在他背上,而且只穿了他一件短T,里面是真空状态,立起来磨着他。

他好纯情,可她擅长使坏,用无害面孔,套他慌乱反应。

但漠视道德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带着诚意去爱她,可她只追求占有。

单方面的努力,确实没办法长久。

所以他们的散,是必然的。

垂眼,沈含晶转过身,去了后面的房间。

沈习安已经醒了,坐在床头吃药,动作有点慢,但很稳。

“这么快回来?”

“嗯,外面有点下雨。”沈含晶看眼室温,调高一点。

“徐凛呢?”

“在楼下。”沈含晶回头,想想又补充一句:“他明天机票。”

“那你呢?跟他一起回?”

沈含晶摇摇头。

吃完药,沈习安枯坐在**,很久说了句:“好好想想吧,还有时间的。”

那天夜里,沈含晶没能睡着。

隔天上午,她看着徐知凛收拾行李。

他东西其实很少,一个小小的拉杆箱,电脑是体积最大的物件。

四月飞雪,德国天气真的很多变。

因为路况的原因,他们要提前赶去机场。

出门前,沈含晶戴了顶毛线帽,一看徐知凛只穿白色羽绒,又给他找条围巾。

围巾是她以前买的,颜色比较中性,男人戴也合适。

打完结看眼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明天就是复活节,不少人申请假期出去玩,路上车比平时多。

沈含晶开车有点急,但老天爷施舍一样的,雪后居然露了点晴光,把沿途光秃秃的树桠子照到地上。

等到机场,她送徐知凛到侯机楼外,门口时,步子停下。

“就到这里吧,我不进去了。”沈含晶笑笑:“这段时间,谢谢你。”

徐知凛提起拉杆:“我走了。”

“嗯。”

就此分开。

从交通线到安检口,不停有人涌过去。

这边旅客都穿得黑沉沉的,就他一个白色身影,格外显眼。

沈含晶立在地面,目光晃了晃,再看那英挺背影越走越远,自己站着站着,视线渐渐失焦。

风好大,总有理不完的碎发,一根根争先恐后往她眼睛前面吹。

回头向前走几步,脚底绊了一下,她仰头看天,情绪忽然到达峰值,人蹲下去,无声啜泣。

黑暗中,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轮滑滚过地面的声音。

接着,她肩膀被人碰了碰。

抬头转身,是徐知凛,他去而复返。

沈含晶站起来,陷入傻气的停顿。

徐知凛注视着她,一双黑乌乌的瞳仁,看人格外认真。

“风太大,吹迷眼了吗?”他伸手,替她擦了擦泪渍。

沈含晶不说话,咬着唇角看他。

对视着,徐知凛的眼梢也渐渐泛红。

他站近些,喉结微微提动:“怎么办?我不想走。”

沈含晶抿了抿嘴,忽然转过身,手蒙住眼睛,可是努力忍了几秒,最终又转回去,伸手抱住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