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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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 徐知凛回趟家,在罗婶那里拿到沈习安号码,很快订下最近一趟航班。
之前的签证刚好派上用场,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 他到了德国。
德国的春天, 气温多变。
天气阴阴的, 雨要下不下。
因为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徐知凛在机场逗留很久,辗转联系,最后找到这边私保的经纪人, 才得到医院地址。
搭车到达医院, 天已经又擦黑了。
进入住院部,七楼的走廊, 正好看见沈含晶。
她在护士站填什么东西,比照着手机里的信息, 一边看一边填。
室内是有暖气的,她穿不算多,套了件毛衣加牛仔裤,一看就是方便行动的装扮。
还有头发, 全被夹子抓在脑后,不长不短的有几缕,顽固地垂在额头前面。
表填一半, 她伸手绕了下, 同时侧头。
视线相交之时,徐知凛掌心犯潮。
他咽了咽嗓子, 走过去问:“安叔呢?”
沈含晶看着他, 眼也不眨。
过半分多钟, 才答了句:“在加护间。”
加护间在楼上,最安静的那一层。
两人从楼梯走,楼道间窗户没关,可能觉得冷,沈含晶抱着手臂搓了搓,低着头,一言不发。
徐知凛往前跨一步,抓住她手腕,小力往后带。
她先是挣扎了下,但很快又听到一记小声的哽塞,接着那双手穿过他,人也在他怀里发起抖来。
她在哭,低声且压抑的,哭到口齿不清。
头回看她哭成这样,徐知凛的情绪更加被提起来,低哑着声音安慰:“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沈含晶摇头:“不是太好,情况不是太好……”她手都在颤:“我有错,都是我的错,爸爸身体不好,我不该回国的,我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他……”
在面对亲人的病痛时,所有情绪都会被成倍放大,尤其是自责。
难以想象,这些日子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徐知凛抱紧她,手一遍一遍抚着后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们先看看什么情况,别怕,别怕。”
沈含晶怎么会不怕,她怕死了,毕竟沈习安病情真的很严重。
海绵状血管瘤,长在脑室的,从去年开始头晕头痛,现在已经有过一回脑出血,这段时间,人一直在神外的加护病房出出进进。
因为位置接近脑垂体,手术又难度太大,如果动手术,可能半身不遂,或者手术台直接下不来。
“这边医生说如果能醒,就怕也要偏瘫,或者……失语。”探视区,沈含晶目不转睛看着里面。
感受到情绪紊乱,徐知凛抓着她的手,想很久:“我们再联系看看。”
他在这边确实不熟,只能不停打电话,发动国内关系网,让人帮忙找找合适的医疗渠道。
时间上是有点紧的,毕竟病人多在里面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好在来的第三天,终于联系到了手术资源。
汉诺威的医院,一位神经外科的知名专家,手头有不少疑难脑瘤切除的成功案例,可以过去咨询看看。
得知消息的当天,徐知凛和沈含晶把片子和所有记录带过去面诊。
等一上午,终于在下手术的间隙得到了面诊时间,并于忐忑之中确定手术指征,也初步取得主刀的排期表。
医院出来,都松了口气。
徐知凛还在打电话,沈含晶到旁边买了两个汉堡,等他打完,递过去一个。
徐知凛咬一口,看了看。
“是不是很难吃?”沈含晶问。
“还好。”徐知凛吃完,又咬了一口。
沈含晶笑笑,德国人的东西,其实很不好吃。
又干又硬,又酸又咸,这边天气也是,阴多晴少,一春一冬的,太阳都特别难见。
坐在路边长凳,两个人沉默地吃完这餐饭,再又赶回原来的医院。
恰好护士通知,说沈习安醒了,而且情况现在看还好,没有出现偏瘫的症状。
换上隔离衣,他们进到病房里面。
看沈含晶有点走不动路,徐知凛把手放她后腰,低声鼓励:“去吧,慢点说。”
转院治疗的事情,他们需要跟沈习安说明一下,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专家手里成功案例再多,一上手术台,谁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
沈含晶走过去,在病床旁边站了站,弯腰凑近养父:“爸,能听到我说话吗?”
徐知凛站后面,看见沈习安一点一点,慢慢睁开眼。
很久没见这位长辈,他额角已经有了苍发,因为病痛人瘦不少,说话声音也很轻,很缓。
这边医疗运转很高效,护士足够尽心,护理上的一些细节也很人性化。
不少患者的床头都摆着祈愿卡,以及家庭相册。
沈习安的床头,同样放了他们父女的合照。
照片是在小房子客厅里拍的,沈含晶站在沈习安右腿旁边,脸上微微带笑,沈习安的手则放在膝盖上,两人直视镜头。
一个严肃,一个拘谨,都不太自然。
印象中,他们相处起来也是这样的,不苟言笑的父亲,安静话少的女儿,很少看到特别亲近的时候。
比如现在。
一个躺在病**,声音虚弱到旁边都听不见,一个小声说着什么,耐声耐气,小心翼翼。
但父女两个手掌交握着,是格外贴近的距离。
过一会,沈含晶直起腰,往后面看了看。
徐知凛会意,往前两步,接替她站到旁边。
“安叔。”他蹲下去。
沈习安撑着眼皮,用发虚的声音打招呼:“你来了……”
他们说话,沈含晶擦了下相框,再把新换的祈愿卡放在旁边。
很安静的空间,只有各种仪器的转换声。
偶尔病人咳嗽一下,但被子盖着胸,看不出多明显的起伏。
旁边的两个人还在说话,其实应该也才几句而已,只是养父现在状态不好,说和听都比平时要费劲得多。
没多久,探视时间到了,两人走出病房。
徐知凛去护士站要两杯茶,走过来,递一杯给沈含晶。
就算是有暖气的室内,中国人也需要一杯热水,不仅暖胃,也暖手。
沈含晶接过来,跟他一起站在楼道。
外面河岸边,栽的全是橡树。
侧头看徐知凛,他边喝边回信息,界面上一句接一句,是在跟朋友确认手术的事。
连日奔波,他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下巴已经长出朴钝的胡茬。
回完信息他抬头:“说好了吗?”
“说好了。”沈含晶抓着纸杯口:“我爸他,同意转过去。”
“好。”徐知凛低头又打了几句话,等收起手机,朝她鼓励地笑笑:“别担心,会顺利的。”
沈含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不算轻松。
这种时候心都吊着,其它的话,暂时没什么心思说。
次日转院,半周后,手术开始。
沈含晶坐在等待区,手机震个不停。
她也有点坐不住,干脆出去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罗婶的,另一个,来自梁川。
电话那头梁川很焦急,说听到消息就想出国的,但手机卡护照都被父母拿走,一直把他关在家里,今天才想办法跟她联系上。
“晶晶,我过去好吗?你把地址发给我。”梁川请求道。
“不用了,我爸已经在手术,应该没事,你不用跑。”
挂完电话,沈含晶看着窗外,熟悉的红顶屋和绿树。
其实是很不错的国家,她刚来的时候也很喜欢这里,毕竟是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庄重严谨的哥特式建筑,一直憧憬的科隆大教堂,以及这个季节海德堡开绽的春花,欧陆风光,独有的德式浪漫。
到这里留学,确实是圆了她的梦。
可她来的时间点,好像有点不对。
而且待过才发现,有些东西骨子里剔不出去,归属感这种情感,永远只会属于母国。
难得出了太阳,沈含晶把窗户开一条缝,伸出鼻子呼吸新鲜空气。
回头看眼徐知凛,他坐在椅子里,视线看的是手术室方向。
春日照到眼皮上,沈含晶忽然想起那年保姆车里,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小少爷。
白衬衫黑领结,像童话书里走出的小王子,只是看起来呆呆的,眼珠都不会动了。
后来她被接进徐家,也常能看到他。
他其实很忙,有钱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着重培养的,要上的课很多。
除了学校里的课,他还有各种辅助班,到家里或者外面,要学的更不止才艺。
她对他很好奇,但不敢接近他,因为她们总说她身上有味道,不仅是杨琳江宝琪,还有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女孩,父母都是做生意,或者学校医院当官的。
她那时候不懂,也觉得自己身上确实有味道,因为跟着罗婶的时候她很少洗澡,怕占用洗手间,也怕浪费人家的水和香皂。
住进徐家后,养父给她买了洗发水和沐浴露,她每天多用一点点,为了掩盖味道,又偷偷给自己身上扑痱子粉和花露水。
但用多了,又被说太香太冲鼻。
可能有钱人的鼻子都很灵很挑剔,那些人里不嫌弃她的,只有一个徐知凛。
他不会在她旁边故意捂鼻子,不会推她搡她,甚至有他在的时候,她们也不怎么敢欺负他。
因为他是徐家少爷,徐家的东西徐家的生意以后全是他的,她们不敢跟他吵,怕被他赶出去。
后来江宝琪去香港玩,带回来一堆瓶瓶罐罐,其中有一瓶破了口,被扔进垃圾筒。
发现是洗发水,她捡起带回去,晚上用来洗头发。
后来有一天在客厅碰到,他说很好闻。
她愣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的头发。
那天客厅没人,她壮起胆子问是什么味道,他想了想,说是潮湿的柑橘调,带一点丁子香。
又笑着重复了一句:“是很香的味道。”
她有点茫然,柑橘她知道,丁子香是什么香却不清楚,但他说好闻,所以她回去查了品牌和香味。
看好久,因为真的好贵。
于是她收起最后小半瓶,没舍得用。
她太穷了,暂时还买不起。
可她买不起的东西,是别人可以随手乱扔的垃圾。
所以什么是阶级啊,就是抬头看到被别人承包的璀璨,你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够不着。
于是只好低头,头低多了,卑从骨中生。
申市是很精致的地方,到处是她消费不起的东西,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像尖利的刀刃,经常能割破她的胆气,让她只敢站着,怕说错话,不敢多开口。
但穷其实不算什么,她怕的是被赶走,因为妈妈说了,要想办法住进徐家,留在徐家。
好在那时候她差不多能确定,自己应该不会被赶走。
她发现名字虽然没换,但换了户口本,跟养父的名字在一起。
养父是很好的人,送她读书,还会给她零钱花,只是他长得太高人也太严肃,工作又很忙,所以她不怎么敢跟这位大人说话。
除了考试结果出来,可以用试卷当话题,跟爸爸说两句话,被爸爸摸摸头。
她好满足。
于是她知道了,成绩一定要好,大人才会喜欢,会被夸,被看见,被挑到前面去,不像以前,只能在厨房在保姆间在车库通道待着。
只是被夸的同时,也有烦恼。
比如江家兄妹成绩都很差,看不惯大人因为考试分数夸她,每回在旁边做些怪动作,说些酸溜溜的话。
徐家有些帮工也不怎么好,为了讨这些资本子弟开心,跟着说她字丑,说跟她这个人一样,瘦得像鬼。
她尝试克服这些难过的情绪,每回他们嘲笑,她会把耳朵关起来,不听也不看。
但情绪可以被克制,只是难过本身却不会因为这个而减少。
尤其是说到她妈妈,她很难受,很不爱听。
直到十岁那年,她看见江廷掉进水里。
水挺深的,江廷像条狗一样挣扎,浮上浮下,应该快要死了。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也知道谁都要死,但当她一脚把江廷踹回去的时候,在江廷的求饶声里,她忽然感觉好兴奋。
原来有钱人也那么怕死啊。
所以她欣赏够了江廷的惨样子,后来又帮他端饭进去,看他吓得差点背过气的样子,开始有了轻蔑的情绪。
原来再有钱也是庸人,没用的庸人,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的庸人。
在有些恐惧前面,也不比她这样的穷人高贵。
于是从那天起,再面对这些所谓有钱有势的人,她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态。
她想,妈妈说得对,当个自私虚伪的人不仅能活着,还能活得很好,很有意思。
她开始享受这样的状态,江廷害怕的样子让她脉搏跳好快,还有那几位千金,矫揉造作自以为是的样子,她看得很好笑,觉得也不过如此。
毕竟她只要做点小动作,她们就能吵翻天,能绝交,能为了哪个明星更帅而摔东西。
多幼稚。
她当个旁观者,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天天像在看戏,还没有人发现她的改变。
但慢慢的她开始不满足,开始有了其它欲望。
比如徐家小少爷。
少爷念私校,特别贵的私校,里面基本都是要出国留学的人。
学校和她们的面对面,但设施设备和环境都比她这边好,校服也好看,跟西装一样。
天天进进出出的,差别太明显了,这边的羡慕也太明显了。
经常有人站在教学楼往对面看,看接他们的车多新多长,看有钱人读书的地方,也看富家子弟们怎么活动的。
印象最深的那天,好像是运动会。
有点吵,那边在踢足球,有个同学刚好带着望远镜,借她看了一会。
两个凸透镜后,她在宽阔的专用的足球场上,很快看见徐知凛。
他穿白色运动服,领口挂了条黑色汗巾,护目镜拉在帽檐上面,动起来的时候小腿肌肉紧实,跟腱绷出的线条很锐利,比江宝琪她们追的明星还好看。
那天她心不在焉,放学以后,在家里蹲到了他。
他真的很爱运动,从足球场下来还拍着篮球,因为运动过,眼睛又黑又亮,那点汗流下来,挂在鬓角把头发染湿。
看见她了,他脚步停顿下,笑着跟她打招呼。
温柔的少年,有干净好看的手指,清瘦立体的轮廓,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教养感。
他阳光开朗,对谁都客气又温和,也被所有人喜欢。
不像她,有时候关起门来,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阴暗气息。
可是怎么办,她好喜欢他,喜欢他细碎的黑发,一点湿漉漉的感觉,好像人也湿漉漉的,格外容易被接近。
更喜欢他刚开始发育的样子,声音开始有点低哑,喉结的角度刚好露出一个尖。
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对他产生执念。
所以中考以后,她毫不犹豫选了他们学校。
后来她开始攒钱,花很多钱去买那款洗发水,让那种香味成为她独特的标志,让他每回闻到都会停顿一下,不自觉看她一眼。
多一眼也好,她余光都有捕捉到。
可不巧的是杨琳也喜欢他,并且好像发现了她的心思。
但杨琳太蠢了,根本没拿她当回事,还嘲讽她痴心妄想,说她不知道自己斤两。
话确实不好听,但她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命运不允许的,她偏要据为己有。
并且她确定,少爷已经对她动了心。
比如他维护她,指责江宝琪没礼貌,再比如有时候在人群里,他会下意识找她。
他是学生会的人,各种活动都能看到他,而到同一间学校后,她有了充足的理由看他。
可以格外认真,可以眼也不眨,没人会觉得奇怪,毕竟都在看他。
她喜欢他正式的语气,端雅的姿态,喜欢他在礼堂发言时因为注意到她,喉结微微滚动的紧张。
那是属于她的忐忑反应,她会很满意,会痴迷,再在痴迷里产生各种幻想。
然后有一天,过火的幻想成了现实。
他写了情书给她,还约她去看电影。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着,肯定是兴奋的,但她很快把兴奋压抑下去,装作没有这回事。
那个周末,她跟着他到了电影院,看他傻傻等,没等到她自己茫然站了好久,还帮人把烟头扔进垃圾筒。
于是她终于出现,随口说了个原因糊弄他,再观察他的反应。
但是富贵堆里长大的人,大概在真空环境下待得太久,真的傻得厉害,也傻得可爱。
她说他就信。
后来他们私底下有了更多接触,关系迟迟没有确定,因为她不需要,起码在他陷得足够深之前,她不需要。
所以后来几回吵架,都是她故意的。
她要他接受她,真真正正的她,溃烂的不完美的,他必须接受。
她要撕破平衡,要关系里绝对的话语权,要他坚定的爱,不遗余力且毫无保留,要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更要从头到脚只听她的话。
如果问为什么,因为她不需要他无条件的爱。
面对他的时候,猎得主义占领大脑,那种其他女生向他献好,但他连话都不敢跟她们多说的样子,还有他一点点对她沉迷的样子,真的很有快感。
她知道自己有病,而且以此为荣。
有病的人,却可以被身边最优秀的异性喜欢,不是她魅力的最大体现么?
况且她一直觉得,他也是享受的,不然早就跟她分开了,又怎么会一次次退让,一次次配合?
其实被一个有病的人控制,进入一段非常规的爱情,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再者出身有什么好骄傲的?她同样可以把他踩碎,再亲手把他拼起来,拼出一个只属于她的徐知凛。
还有他的名字,身边熟悉的人大都叫他徐凛,她喜欢叫知凛,不带他的姓,跟他是谁家的儿子孙子没关系,她要的是这份独特的亲密,要的是比别人更亲昵的亲昵。
知凛多好听,最后一个字,舌面擦过上颚,像是弹出来的发音,然后看着他,笑眯眯看着他,直到他耳朵红,脸也红。
这个人是真的傻里傻气,她说什么是什么,稳稳接住她每一分脾气,
还有他太害羞,所以她可以大胆一点,比如接吻的时候舔他的嘴唇,带着直接的性意味。
多有意思,白净斯文的少爷,却一天天被她吸引,一步步对她妥协,甚至只要她说,他就愿意放弃优渥的条件,跟她逃到最南边。
然后脚不沾地的少爷,跟她一起打工,一起赚那点小钱。
他其实能赚得比她多,他对电脑硬软件都熟悉,可以去当网管,还可以去酒店兼职弹钢琴。
昂贵课时培训出来的少爷,钢琴这种东西应该是用来自娱用来陶冶情操的,却穿起地摊上的廉价衬衫,去赚那几个小时的表演费。
天之骄子坐在人群中央,头一回卑微得不像样。
她发现自己被触动,而且这样的触动,好像不是什么陌生的情绪。
到广东以后,他不止一次说要结婚,她真的也想过要结,想过跟他的名字出现在一起,结婚证,户口本,关系合法化,让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来。
后来洪水夜听到喇叭声,她吓到马上跑去网吧,她太害怕了,怕他有事,怕被电死的是他,怕失去他。
等到了地方看见他还活着,她以为自己可以放心,但站在那里,却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有夜盲症的,本来就看不太清楚,那时候镜片上面全是雨点,身上湿透了,看不清还要努力去搬东西,深一脚浅一脚的,完全是摸索着在干活。
老板在后面骂骂咧咧,广东人说话好大声,尾音拖得特别长,还用不好听的本地话指使他,这里那里的,完全不管他安全和死活。
她脑子好像木掉了一样,想他以前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的,但到这种地方却成了受气的小喽啰,被那些泥猪赖狗一样的人指使。
他们不配。
那天开始,她晚上频繁做梦,梦到他在漆黑的夜里摸来摸去,更梦到他被电,一个人躺在地上,没人敢接近。
她慢慢意识到,原来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是要被老天爷揪着鼻子走的。
所以爱情这种东西真的好讽刺,宣扬美好的同时,也会展示代价。
还有她的那些同事,一个个都又蠢又坏,没什么文化素质又低的人,活该一辈子呆在城中村。
于是她被现实击穿,选择了离开。
动心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但她到底不是削足断跟也要嫁给王子的人。
她大概是没有心的怪物,所以她活该孤独终老。
其实一开始可以跟他开诚布公的,但她居然害怕了,害怕被他指责,更害怕他跟她吵,自己先跑掉。
她不想被抛弃,所以当了先放弃的那个人。
也可能其实是带着侥幸心理的,不告而别,有些话就不用说得太清楚,所以或许,里面有她卑鄙幻想后的或许。
也想过,其实抽身出来作为旁观者,他们之间都是一眼看穿的结局,没什么好奇怪的,更没必要有心理负担。
只是没想到,他非要见她一面,甚至为了这个绝食,不肯离开。
她有点犹豫不决,但想着已经过那么多天,他应该不会太激动,所以还是去了。
那天没有留太久,但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还记得。
有些话很现实很伤人,她知道,但更明白高中学历不够用的,她是在底层生活过的人,知道那种日子会有多艰难。
那种日子她不想过,也不想让他过,所以她说要分开,一定要分开。
体面活着,比所谓的爱情更重要。
他有激动过,不表现在声调的高低里,而是语气的急促,以及细碎不安的肢体语言。
谈到最后他好像也接受了,于是她松一口气,觉得这样很好,他也是接受现实的人……可他话又太多了,忽然说爱她,说她是一个正常人。
她惘惘然,突然感到血液都垂冷,浑身没有温度。
为什么要把一个怪物说成正常人,她怎么会是正常人?她明明冷心冷肺,整个人都是病态的。
还有,谁需要他看穿她的脆弱?为什么自以为是,为什么要把她剖开来,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所以她想了很久,觉得他肯定是故意那样说,他在给她加压,要让她愧疚,让她有负罪感。
毕竟他恨她,恨到不想再见她。
不回国而已,外面世界很大,徐家给的钱也多,正好成全她的出国梦。
刚到德国不久,她去了科隆大教堂,花钱上到顶楼。
顶楼的琉璃窗户很好看,扭曲的光,是她喜欢的那种毫无秩序的美。
只是看久了,她忽然把头抵住窗台,哭到浑身发抖。
她好想他,控制不住的想他,想他义无反顾的爱,想他在火车站牵她的手,更想他给她带的一碗碗粥。
她喜欢喝的粥档,他下班时候还没有开门的,所以每一回,他都是特地在旁边等,等人家开档,打包上第一碗生滚粥。
这种细节,在记忆里一遍遍割她。
还有分开时候他说的话,原来她已经被那些话打上刻印,属于他的刻印。
她宁愿他也不是多爱她,宁愿他当梦一场,那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记多久。
可她痛苦在于,他不仅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而且理解她为什么会那样。
那么深重的爱,他不应该。
所以一直是她在自作聪明,她在自欺欺人,是她没胆,她是情感上的侏儒。
她不配被爱。
后来她失忆,忘了所有的事,但她死性难改,就算不记得他了,就算总有人事物一遍遍提醒他们相爱过,但她该报复还是要报复,有机会递到手里,她一定会抓住。
所以到现在,她再次搞砸所有事,让他们的关系积重难返。
原来记起一切,是对她的终极审判。
……
……
信号灯闪了一下,有护理床被推过来,轮子声音滚过地面,让沈含晶回过神。
她看了看信号灯,不是养父那一间的,于是定定神,往里走。
回到等待室,她迎着徐知凛的视线走过去:“接了个电话。”
徐知凛点点头,看看手术间门口:“刚刚有护士出来我问了下,说应该差不多了,目前为止还是顺利的。”
“那就好。”沈含晶坐回去,手指裤子面料摸几秒:“你伤养好了吗?”
“好了。”
“公司肯定很忙吧?”
“还好,事情都有人处理。”
徐知凛知道她应该很不安,心很难定,所以会需要说一些话,于是陪着聊天,陪着缓解紧张。
东拉西扯的,沈含晶忽然问:“陈朗去哪里了?”
“不清楚,大概回家了吧。”说起她那位‘继父’,徐知凛面不改色。
沈含晶低头看他鞋子边缘,过会儿低声说了句:“无疾而终,好像真的是很难一件事。”
鞋尖动了动,徐知凛朝她坐过来一点,握住她的手:“别担心,安叔会好的。”
漫长的几小时,等今天稀有的阳光开始变淡,手术室终于有了动静。
助医出来,手里端着不锈钢的手术盘,其实不用多看,也应该知道是什么。
毕竟手术室外绿色的灯,提示的字都写在上面。
沈含晶卸了力,人却有点站不起来。
明明德语她更熟悉,到最后,却要徐知凛翻译给她听:“肿瘤已经安全切除,安叔马上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