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三四小时后,我赶到西七十几街,下出租车,把我的名字报给门房。这不是我从布鲁克林回来后坐的第一辆出租车。此前,我赶着去见过几个人。有人请我喝酒,但我一杯也没有喝,只喝了些咖啡,包括两杯我喝过的最上等的咖啡。

门房报完我的名字,把我领到电梯前。我乘电梯上到六楼,找到要找的门敲了几下。一个蓝色头发中夹杂着白发,像鸟一样轻快的女人打开门。我作过自我介绍,她把手伸给我。“我儿子在看橄榄球比赛,”她说,“你喜欢橄榄球吗?我自己对橄榄球没什么兴趣。快请坐,我去告诉克劳德你来找他。”

但她没必要去了,克劳德已经站在客厅后面的拱道里。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外罩一件棕色无袖开襟羊毛衫,脚下穿着居家拖鞋,一双短胖的手,两根拇指钩在腰带上。他说:“下午好,斯卡德先生。请这边走好吗?妈妈,我和斯卡德先生去私室了。”

我跟着克劳德走进一间小房间。几把垫得又厚又软的扶手椅围着一台彩色电视机。电视大屏幕上,一个东方女孩正躬身靠近一瓶男士古龙香水。

“有线电视,”洛比尔说,“接收效果绝对完美。一个月只花两三美元。接通有线电视前,接收效果总是不好。”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一辈子都住这儿。哦,不完全是。我差不多两岁半时,我们搬到这里。当然,那时我父亲还活着。这是他的房间,他的书房。”

我环顾四周。墙上挂着英国狩猎版画,几架风笛,几张镶框的照片。我走到门口,把门关上。洛比尔见了,也没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老板谈过了。”

“普雷亚尼安先生?”

“是的。他很高兴听到杰瑞·布罗德菲尔德不久将获释。他说他不确定布罗德菲尔德的证词会有多大用处,但他说,他很高兴看到这个人不会被含冤定罪。”

“普雷亚尼安先生为人很大度。”

“是吗?”我耸耸肩,“我自己并没有这种印象,但我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他。我感觉他很高兴看到布罗德菲尔德被证明是无辜的,这样他管理的机构现在看起来不那么恶劣了。所以他自始自终都希望布罗德菲尔德是无辜的。”我仔细察言观色,“他说他可惜没有早些知道我在为布罗德菲尔德工作。”

“真的吗?”

“嗯。他是这么说的。”

洛比尔走近电视机,把一只手搭在电视机上,低头盯着手背。“我习惯于喝热巧克力,”他说,“对我来说,星期天是彻底恢复的日子,我穿着宽松的旧衣服坐在家里,看电视上的体育节目,喝热巧克力。要不要喝一杯?”

“不,谢谢。”

“要不要喝杯酒,度数高的?”

“不。”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此刻,他那张小嘴巴两边,一对括号般的纹路似乎蚀刻得更深了。“当然,我要保证普雷亚尼安先生不被打扰。我的职责之一就是帮他排除琐事。他的时间非常宝贵,要他亲力亲为的事多得做不过来。”

“因此你昨天没给他打电话。你告诉我你和他谈过,但你没有。你还警告我,不要绕过你直接询问普雷亚尼安,以免惹他反感。”

“斯卡德先生,我只是恪尽职守而已。有可能我犯了个判断错误。人无完人,我从未宣称过我有多完美。”

我俯身关掉电视机。“电视让人分心,”我解释说,“我们都应该集中注意力。克劳德,你是个杀人犯,你逃不掉。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指控可笑至极。”

“坐下。”

“还是站着舒服。你刚刚提出一个完全荒谬的指控。我不明白。”

我说:“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你。但有一个问题。不管是谁杀了波西亚·卡尔,都必须与布罗德菲尔德有某种联系。卡尔是在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里被杀的,所以卡尔一定是被知道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在哪里的人杀死的,凶手先费一番周折,来了个调虎离山,骗布罗德菲尔德离开公寓,去湾岭进行徒劳的追逐。”

“你这是先入为主,你事先假定布罗德菲尔德是无辜的。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证明他是无辜的。”

“哦,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有不下十个理由。”

“即便如此,那个叫卡尔的女人难道不知道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在哪里吗?”

我点点头:“事实上,她是知道。但她不可能把凶手带到那里,因为她早已失去知觉。她先是被击中头部,后来才被刺死。可以断定她是在别处被袭击陷入昏迷的。否则,凶手不把她打死绝不会停手。否则,凶手不会停下来拿刀。但是,克劳德,你所做的是在别的地方把她打晕,然后把她带到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此前,你已经把袭击她的东西处理掉,所以你拿刀要了她的命。”

“我要一杯巧克力。你真的不想喝点吗?”

“不喝。我不相信警察会为了诬陷布罗德菲尔德而杀害波西亚·卡尔。全部线索都指向警察这个方向,但我总感觉不对劲。我更相信凶手的主要目标是摆脱波西亚,陷害布罗德菲尔德是逃脱谋杀罪的一条捷径。但是,凶手怎么知道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和电话号码呢?我需要找到的是与他们二人都有联系的人。我找到了某人,但此人没有明显的动机。”

“你说的某人一定是指我,”他平静地说,“因为我确实没有动机,而且我不认识卡尔本人,我与布罗德菲尔德也仅仅是认识而已,所以你的推理站不住脚,是不是?”

“我说的不是你,是道格拉斯·福尔曼。福尔曼打算为布罗德菲尔德出书做代笔。布罗德菲尔德成为告密者的动机就是想出书,出一本畅销书,靠畅销书一举功成名就。布罗德菲尔德想出书是受了卡尔的启发,因为卡尔打算写一本比《快乐勾魂客》更畅销的书。福尔曼想要两头获利,便联系卡尔,看是否也能为她代笔。这就是把布罗德菲尔德和卡尔绑在一起的原因,但这并不能构成谋杀动机。”

“那么你为什么选中了我,因为你不认识其他人吗?”

我摇摇头:“在我知道真正原因之前,我就知道是你。昨天下午,我问你是否了解道格·福尔曼。你对他很了解,昨晚就去他家杀了他。”

“真是了不起。现在我被指控谋杀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

“克劳德,抵赖也没用。福尔曼对你是个威胁,因为他与卡尔和布罗德菲尔德两个都谈过。他昨晚一直试图联系我。如果我有时间见到他,也许你杀不了他。也许你能够杀了他,因为也许他也不清楚自己知道什么。你也是波西亚·卡尔的客户。”

“这是肮脏的谎言。”

“你说肮脏就肮脏吧。我不清楚,不清楚你怎么搞她,或者说,不清楚她怎么搞你。但我可以作一些有根据的猜测。”

“该死的,你个畜生。”他没有提高嗓门儿,但声音里流露出强烈的厌恶之情,“这也是我母亲的家,希望你不要在我母亲家里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起初他自信地与我对视,渐渐地,他的脸面似乎融化了,全部决心都消失了,肩膀耷拉下来,看上去既苍老又幼稚,俨然是一个中年老男孩。

“诺克斯·哈德斯蒂早就知道。”我继续说,“所以说你白白杀了波西亚。克劳德,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布罗德菲尔德出现在普雷亚尼安的办公室时,你不仅仅得知了警察腐败。你还从布罗德菲尔德那里得知了波西亚受制于诺克斯·哈德斯蒂,给哈德斯蒂提供她的客户名单,以避免被驱逐出境。你也在波西亚的客户名单上,你认为波西亚把你交给哈德斯蒂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你胁迫波西亚控告布罗德菲尔德,指控他勒索。你想给布罗德菲尔德安上一个杀害波西亚的动机,这很容易安排。你打电话给波西亚时,波西亚以为你是个警察,所以很容易就从了你。不管怎样,你把波西亚吓够呛。妓女很容易被吓到。

“此时此刻,你已经给布罗德菲尔德下好了完美的圈套。你甚至不需要对谋杀本身表现得特别出色,因为警察急于把凶案和布罗德菲尔德联系起来。你把布罗德菲尔德骗到布鲁克林。与此同时,你把波西亚诱骗到村里,把她打晕,拖进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杀了她,然后离开那里,把刀丢进下水道,洗好手,回家找妈妈。”

“别把我母亲扯进来。”

“提到母亲让你很不安,不是吗?”

“是的,确实如此。”他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仿佛要控制住它们,“这让我十分不安。我觉得你是特意这么为难我。”

“克劳德,我不完全是有意为之。”我吸了一口气,“你不应该杀了波西亚。杀害波西亚毫无意义。哈德斯蒂早已掌握你的情况。要是他一开始就公开你的名字,可以节省很多时间,福尔曼和曼奇还会活着。但是——”

“曼奇?”

“利昂·曼奇。看起来他可能杀了福尔曼,但时机不对。而且,倘若是你设的圈套,你会做得更好。你会按合理顺序杀掉他们,不是吗?先杀福尔曼,再杀曼奇,而不是先杀曼奇,再杀福尔曼。”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显然没有杀害曼奇,语气上的差别也很明显。“利昂·曼奇是波西亚客户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也是诺克斯·哈德斯蒂安排进市长办公室的卧底。昨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他,安排和他见面,我想他因为无法承受,于是夜里打开窗户跳楼了。”

“他竟然自杀了。”

“看起来是自杀。”

“他可能杀了波西亚·卡尔。”他说这话时不是在争论,而是在深思熟虑。

我点点头:“是的,曼奇有可能杀了波西亚。但曼奇不可能杀死福尔曼,因为在正式宣布曼奇死亡后,福尔曼打过几通电话。克劳德,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意味着什么?”

“你所要做的就是不去动这个小作家。你不可能知道这一点,所以你动了他。曼奇留了遗书。遗书中没有坦白杀了人,但可以朝谋杀方面演绎。我肯定会朝谋杀方面解读,我会尽一切可能把卡尔的谋杀案归罪于曼奇的尸体上。如果成功,布罗德菲尔德就清白了。如果不成功,布罗德菲尔德就会受审。不管怎样,你都可以逍遥法外,因为我已经认定曼奇是凶手,而警方已经认定布罗德菲尔德是凶手。这就使得世界上不会有人再追捕你。”

克劳德没有开口,许久之后,才眯起眼睛说:“你想给我下套子。”

“你已经陷入绝境。”

“她是一个邪恶的脏女人。”

“于是你便充当起上帝的复仇天使来。”

“不,完全不是这样。你想陷害我,但你陷害不成。你什么都证明不了。”

“我没必要证明什么。”

“哦?”

“克劳德,我要你跟我到警局去一趟。我要你承认谋杀了波西亚·卡尔和道格拉斯·福尔曼。”

“你一定疯了。”

“我没疯。”

“那你一定觉得我疯了。我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即使我真的杀了人——”

“克劳德,省省吧。”

“我不明白。”

我看了看表。天还很早,我感觉异常清醒,仿佛清醒了好几个月。

“你说我什么都证明不了,”我告诉他,“我说你说得对。但警方可以证明。不是现在,而是等警方深挖一段时间之后。诺克斯·哈德斯蒂可以证实你是波西亚·卡尔的客户。我一向他说明此事与谋杀有什么关系,他就会把情况告诉我,在法庭上他也不会隐瞒。可以肯定,有人在村里看到你和波西亚在一起,还有人在第九大道看到你杀了福尔曼。总会有证人的。一旦警方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都肯花时间调查,证人不难出现。”

“如果证人真正存在,就让证人现身好了。我为什么要坦白,为什么要让官方好过?”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自己好过。好过得多。”

“岂有此理。”

“一旦警方挖起来,就会把一切都挖出来,就会知道你为什么和波西亚·卡尔搞到一起。眼下没有人知道。哈德斯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如果他们挖掘,他们会发现的。报纸上会有影射,人们会有所猜疑,也许猜疑会比真相更糟——”

“住口。”

“到时候会尽人皆知。”我以头示意那扇紧闭的门,“尽人皆知啊。”我说。

“你真该死。”

“克劳德,你可以选择不必让她知道这些。当然,认罪也可能会让你得到较轻的判决。你这案子属于一级谋杀,理论上不可能轻判,但你知道游戏的玩法,理论当然不会影响你获得轻判的机会。但我认为争取轻判是你要考虑的次要问题,不是吗?我想你更希望避免流言蜚语。我说得对吗?”

他张开嘴,欲言又止。

“至于行凶动机,你可以保密,或者捏造一些谎言,或者干脆拒绝解释。既然你已经供认不讳,肯定不会有人继续深究。你身边的人会知道你犯了谋杀罪,但不需要知道你生活中的其他事情。”

他把一杯巧克力举到唇边,抿一口,把杯子放回到茶碟上。

“克劳德——”

“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吧。”

我站着,他坐在无声的电视机前。我不知道我们这样持续了多久,也许有五分钟。最终,他一声长叹,踢掉拖鞋,伸手去穿上鞋子,系好鞋带站起来。我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一边,让他先于我穿门而过,进入客厅。

他说:“妈妈,我出去一会儿。斯卡德先生需要我的帮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哦,克劳德,你还没吃晚饭。差不多做好了。留你的朋友吃了饭再走吧。”

我说:“洛比尔太太,恐怕不行。”

“妈妈,没时间了,”克劳德附和道,“我在外面吃。”

“好吧,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克劳德挺起胸膛,到前面的衣橱去拿外套。“穿上大衣吧,”她告诉他,“外面相当冷。外面很冷,是不是,斯卡德先生?”

“是的,”我说,“外面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