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齐允的时候, 宁瑶夕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脸, 内心泛起一种混杂着熟悉和陌生的奇异感觉, 一时间只觉恍如隔世。

两个月过去,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身量语气, 依然都是她熟悉的样子。没有主角专享的灯光焦点,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宁瑶夕能想象出他的神色, 肯定是面无表情,声音中都能听出潜藏的冷意。

南方小城冬夜的风并不凛冽,只在无声处侵蚀着湿冷,一瞬间侵袭上令人难以忍受的凉意,宁瑶夕之前好像从未感受得这么具体。

有种钝化的感知器官突然从麻木中渐渐恢复知觉, 开始重新工作的感觉。宁瑶夕微微恍神,心里莫名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是真的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和这人见面了, 从进组开始就没见过, 连视频通话都很少, 两个人作息都极度阴间, 轻易碰不上好时机。

沉浸式的拍摄也的确有脱离现实生活的需求, 她来这边拍戏,连助理吴月都没带过来,化妆师和服装师也都留在了申城, 一切事宜剧组都有专人负责, 并不鼓励她带人过来。

她轻装简从,一个人走进陌生的环境里, 开始一段陌生的生活。效果也的确显著, 让人能很快淡化自己本来的身份, 沉浸在被赋予的全新角色中。

个中的深意曲折,宁瑶夕自己想得很明白,也能全盘接受。但齐允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下了车,目标明确地径直向她走来,鞋底踩在雪里的声音一路向她靠近,越发衬得周遭一片安静。

剧组人并不多,当天的拍摄已经全部结束,器材设备都已经收了起来,只剩下空****的老旧置景。齐允直奔她而来,走近她和余晖站立的位置,神色平静地站在了他们中间,隔绝住他们两个望向对方的视线。

“今天的拍摄是不是全部结束了?没有大夜戏了吧?”他问宁瑶夕,宁瑶夕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点点头,看着他,一时间却又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按她过往的风格,或许应该扑上去给齐允一个四肢都缠上去的热情拥抱,一头扎进他怀里。但此时此地,她好像并没有生出这样的冲动,有些迟疑地沉默着,一时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怎么打招呼来着?说什么比较好?宁瑶夕陷入迟疑的思索,心里感到一片茫然。

对她稍微有些生疏的反应,齐允没有露出任何额外的表情,仿佛很自然地就接受了现在的她,见她点头,回过身去,看向余晖。

他扯扯嘴角,上扬出一个疏无笑意的弧度:“那我们先走了,余导新年快乐,明天见。没事做可以早点睡觉,或者找同样百无聊赖的其他人一起消遣。过年还是要和家人一起过,如果有的话,贸然邀请别人一起过年还是太冒昧了。”

余晖轻轻地扬了下眉毛,在齐允的绵里藏针中,竟是笑了一下。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他温和地说,仿佛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针锋相对并不存在,他其实在面对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招呼打得很是自然,“工作结束后的时间属于个人自由,你们请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开工,或者需要给她放一下假吗?需要几天?”

齐允的眼睛稍稍眯起。

“感谢余导的通情达理。”他说,“不过还是不用了,约定好的工作当然要按时完成,她从来不是个会因为私人原因耽误工作的人,这点余导可以放心。外面的相关工作正处于新年暂停状态,中途休息也没有意义,能尽早完成拍摄工作更好。说起来剧组封闭拍摄,进度我还是要确认一下,怎么样,还顺利吗?”

“很顺利。”余晖点点头,微微含笑。

“瑶夕的表现好得超出我的预计。”他说,不吝夸奖,“我原本只希望找到一个能将郑凡带到现实中的人,不过现在看来,她就是郑凡本身,我与她的相遇,或许说成久别重逢更贴切一些。”

“很顺利的意思是能提前杀青?”齐允扬了下眉毛,“提前几天?”

“恐怕不行。”余晖神色不变地说,“一段被设定好时间轨迹的旅程,当然要有始有终。”

“既然余导这么重视计划与设定的宿命感,那相应的,没法提前,总也不至于延后。”齐允点点头,反向得出了一个新结论,余晖看着他,不置可否,没承认也没否认。

“满打满算,不过剩下二十几天而已。”齐允勾着唇角,云淡风轻地道,“她和这部戏的关联也就剩下这点最后的时间,我当然不至于着急,更不至于让她中途休息,将这个时间再延长,毕竟很快也就结束了。我和她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

他将这句话说完,不再理会他,当着他的面重新转回身去。

宁瑶夕被他完全挡住,余晖看不见宁瑶夕的表情,只听见齐允开口对她说话,并没有显现出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的任何特别,语气平淡。

“我过来时留意了一下,这里离市中心繁华地带也就半个小时,但这种小城的市中心也没有多繁华,今天还是过年,下午我来时基本上店铺就都关门了,没什么开门营业的地方,全都回家团聚。不过网吧游戏厅之类的地方都还开着,吃顿夜宵还是没什么问题。过去吗?”

他这一番话有交代情况,也有反手询问,来得非常自然,公事公办。宁瑶夕刚才陷入的不知道如何打招呼的踟蹰完全出于两人的私人关系,工作上还不至于沟通不了,眼下想法与节奏都被他打乱,一时也是一愣。

怎么这人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该说不愧是齐允吗……宁瑶夕心里掠过这样的念头,看着齐允,在他的询问中姑且放下心里的迟疑,顺着他的思路回话。

“……不用麻烦了吧?”她迟疑了一下,说,“反正也不是年夜饭,没必要非去吃那一顿夜宵,来回折腾,太麻烦你了。”

齐允看着她,没对她的回应发表任何评价,但宁瑶夕在他的目光中突然微微瑟缩,感到「麻烦你了」这几个字莫名地突兀,说出来后浑身不自在。

但齐允又确实什么都没说。他只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经纪人那样,对于提出的方案未被采纳毫无特殊想法,点点头道:“那就只能将就着在片场过一个年了。剧组条件艰苦,没什么选择空间。你这两个月在这儿自己开火吗,还是一直只吃剧组的盒饭?”

“不太开火。”宁瑶夕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实景拍摄,我就住在郑凡的家里,她不是做饭的人,家里连锅都没有,厨房里的电器只有水壶,偶尔用来烧烧水,次数也不多。”

“水壶是道具还是确实能用?”齐允问她。

“确实能用。”宁瑶夕道,“我有这个需求。”

够用了。齐允点点头,平静地说:“猜到你可能不太想折腾,市中心确实也没什么逛头,我买了东西带过来,稍等我几分钟,我把东西拿上,回你住的地方去吃饭。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嗯。宁瑶夕有点发愣地应了一声,慢半拍地点点头,被动接受齐允的决定,依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在她的应声中,齐允却并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说:“瑶夕。”

宁瑶夕莫名地有点紧张,清了清嗓子:“嗯。”

齐允垂眸看她,直接地问:“稍微确认一下你现在的状况,你是突然失忆,还是被人魂穿,又或者手握剧情穿书做任务?”

宁瑶夕:“……啊?”

齐允这人向来认真严肃,并不是一个会随口开玩笑的人,宁瑶夕很是愣了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都不是。”她干笑一声,“呃,我……怎么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很成问题,但又不太想被齐允直白地指出来,心理很是矛盾。

“你看起来像突然把我忘了。”齐允说,“我稍微确认一下,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不是我原装的女朋友。”

宁瑶夕:“……”

宁瑶夕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最后只继续干笑了一声,讪讪地苍白道:“说笑了,怎么可能不是原装……如假包换。”

“口说无凭。”齐允说,“我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宁瑶夕一怔,而后见他面向自己,张开了双臂。

在等一个热情的飞奔,四肢并用的拥抱,亲密无间的温存。

宁瑶夕看懂了他的意思,但一时间只觉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齐允并没有催她,只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协调好自己的四肢,像平常一样抱过来。

骑虎难下。宁瑶夕最终还是同手同脚地上前一步,以一种像被人操纵的木偶般僵硬的举动,一顿一顿地,慢慢抬手抱住了他。

“没我女朋友抱得紧。”齐允评价。

宁瑶夕于是抱紧一点。

“高度也不太对。”齐允说,手搂住她的腰和大腿,将她向上颠了颠,指导她的动作,“抱脖子,搂住了别晃,腿缠过来。”

被抱得双脚离地时,如果不用更亲密的姿势,好像确实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宁瑶夕在短暂的踟蹰之后,还是依言照办,有点迟疑地将腿勾在他的腰上,稍稍垂着头,没说话,手无意识地越发搂紧了些。

虽然她主观上觉得这个动作有点过于羞耻,不过身体惯性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抬腿的动作来得相当轻车熟路,虽然两个月不重温,但依然驾轻就熟,远比她的心更快地找回昔日的心得。

“想什么呢?回神。”齐允唤回她的思绪,向她发出询问。

呃。宁瑶夕稍稍迟疑了一下,不想如实回答,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在想,你刚才的类比属实有点新奇贴切在的,没想到你还会赶热点时髦……”

齐允忽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

“这个奇妙的发散思维能力。”他说,“是我女朋友没错了。”

宁瑶夕被他说得一顿,而后控制不住地唇角上弯了一下,抿了抿唇角。她眨了眨眼,有点不自在地从齐允脸上收回视线,毫无目的地四处看了看,而后在海拔增高的基础上,终于再次发现了被齐允挡得严严实实的余晖。

他并没有知情识趣有眼色地离开,这也正常,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从刚才到现在,没人理他,没有一句话的互动,但他看起来也并不尴尬,一直站在齐允身后,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安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中饱含探究。

和宁瑶夕的视线对上,他也并不尴尬,只神色自若地朝她笑笑,无声开口,朝她说了个口型。

他说,郑凡,明天不见不散。

.

齐允并没有带过来太多东西,这座小城实在太小,最近的机场在隔了很远的省会,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齐允下飞机后租了车过来,抵达小城时天色就已经擦黑,在下午五点朦胧的夜色中在市中心看了圈情况,做了些功课准备,而后进入唯一一家下午五点还开着的超市,买了些东西过来。

也就是一些新鲜的肉蛋水果,数量不多,他是知道宁瑶夕住的地方同时也是拍摄场地的,每一处布景都有讲究,不能随意添置,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发挥。

但即使这样,把他带的东西都放进家里时,宁瑶夕依然感到了这个家里前所未有的拥挤,对这个家来说,两个人似乎有些过于多了。

不止人,其他地方也显现出明显的突兀。红润饱满的苹果,金黄诱人的蜜桔,青色和紫色水灵灵的葡萄,黄澄澄的大串香蕉,这些过于饱满的颜色在这个灰调陈旧的家中格格不入,理论上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宁瑶夕焦躁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心里隐隐有种事情超出掌控的烦躁。

理性上知道这都是齐允关心她的证明,过年这天当然也要吃些好的,她也不是苦行僧,并没有真的从此远离尘嚣的意思,甚至心里完全明白自己这是入戏太深,不好,要改,杀青之后一定要尽快调整,不然问题不小。

但这是属于郑凡的烦躁,至少现在,她很难控制。

她还在努力克服心里那种不快的感觉,忽而听见齐允在厨房里叫她,说:“没事做就过来一起包馄饨,不是说厨艺很好吗,露一手。”

现在?宁瑶夕走过去,站在厨房门口,迟疑了一下,尽量逻辑通畅地说:“我现在演的角色不会,明天还要拍戏,想保留一下状态,不然出戏之后再找太麻烦了,也很难找。”

齐允抬眸看她,神色平静,出乎她意料地反应平淡。

“那你现在演的这个角色会什么。”他顺其自然地问,没有强求。

在厨房里?宁瑶夕迟疑了一下,视线环视过这个狭窄拥挤的厨房,实话实说:“在电影里只烧过水。”

“那就去烧水。”齐允说,“水壶盖打开,一会儿要往里面下馄饨。”

不用这么麻烦……宁瑶夕迟疑了一下,想说其实吃剧组提供的盒饭就行,这种兴师动众她好像已经有点不太习惯。

但她的话还没说出口,正在洗手池边清洗时蔬的齐允突然抬起头来,微微皱眉看她,目光探究。

“你刚才说,你戏里的角色不会做饭。”他重复了一下,而后转动视线,打量着这个狭窄陈旧的房间,“那她平时吃什么维持生命体征,外卖?”

宁瑶夕一愣,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觉得突兀得浑身难受:“……不是。”

“在家附近的小餐馆吃饭?”齐允问,“卫生吗,住在这样的地方,周围吃饭的选择也不会太多。她常年在外面吃饭的话,是跟哪家的饭店老板特别熟,总是去,又或者是个餐厅美食家,以品尝各个餐厅的代表菜为乐?”

“这个更不可能。”宁瑶夕条件反射地说,毫不犹豫地予以否认。

“我猜也是。”齐允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按你的理解,这个角色并不热爱生活,所以对探究美食这种积极生活的事情应该毫无兴趣。不过看你的反应,剧本里是不是完全没涉及到这些?我是指她的细枝末节的平凡生活。”

“也有提到一些。”宁瑶夕说,“她的家是拍摄的高频地点,她会在午后的阳光中将目标的照片铺一桌子,看一些冷门的书,在阳光里闭着眼睛浅眠,她很喜欢晒太阳。”

“不是这种细枝末节。”齐允说,“你说的那些叫日常,我指的是生活。”

有什么具体区别吗?宁瑶夕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齐允停下手里的动作,指了指脚边的垃圾桶。

“下楼去倒生活产生的垃圾,清洗床单被罩和衣服,去超市买生活必备用品,保持房间不乱的除灰扫尘。”他说,“这些都是属于角色的一部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细枝末节的生活才占大头。平平无奇重复的每一天都必不可少,不会作为剧本刻画的重点,但这些肯定也是郑凡的一部分。”

这些生活化的镜头,在剧本中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不过每个也都只会出现在那么惊鸿一瞥的几个镜头里。事讲述人性的挣扎,展现的重点当然不在于平凡乏味的具体生活。

“剧本我也看过,我知道你在演什么。”齐允轻描淡写地说,“演戏这方面,我是外行,但作为一个有鉴赏能力的读者或观众,能理解你做为正常人,要去展现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杀手的艰难。那些光暗的挣扎与吊诡的想法没法言传,只能意会,要让别人感受到那种有病的状态,自己多少也得稍微带点。”

……话糙理不糙吧。宁瑶夕点点头,算是认可他的想法。齐允面上闪现出一丝明显的不快,再开口就是直白的正面抨击。

“这种有病的剧本,我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但这个是我看过的最有病的,感觉是余晖本人的病情自白书。”他毫不留情地说,露出明显的嫌弃神情。

“他是不是那种很悬浮的,只跟你讨论精神意识层面的导演?”齐允问她,在得到她肯定的点头后,再次抨击,“看着就那幅德行,把电影当病毒载体,一副打算把所有看的人都感染上的鬼样。”

宁瑶夕:“……”

自从齐允和她谈恋爱之后,整个人是柔和了很多的,宁瑶夕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这么犀利锋锐的一面了,一时间也有些惊奇,这种惊奇与郑凡无关,完全来自于她本人。

“这种对灵魂和人性的探讨很高级。”宁瑶夕惊奇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客观地评价了一句,“最容易得奖的题材,他阐述得也很震撼人心,的确是个足够有水平的导演,能演这部电影是我的荣幸。”

“我没说作品本身不好,真那么不好,我也不会同意让你来演。”齐允看了她一眼,说,“我只是觉得,这个角色被创造出来,就承担着展示精神世界的使命,而不是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受篇幅限制,在生活这方面,角色实际上是很缺失的。你入戏我能理解,但在生活上她都没有这方面,你上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宁瑶夕被他问得一愣,一时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其实在哪儿,于是迟疑地茫然问:“……你觉得我应该在哪儿?”

“不管你之前在哪儿,现在赶紧过来打个下手,把那边的菜洗了。”齐允说,“你再磨蹭一会儿,年夜饭就赶不上零点之前吃了。”

啊……哦。宁瑶夕被催着上前,下意识一步迈进厨房,在齐允的指挥下洗了手,来不及反应就拿起了洗手池里的菜,手下自行动了起来,接着他的进度开始继续清洗。

她之前自己生活时是做惯了饭的,洗个菜自然不在话下,人还在走神,手底下的动作已经在麻利地继续,齐允去到另一边,开始忙碌自己另外的工程。

“瑶夕。”他说,“馄饨吃玉米鲜肉、香菇鲜肉还是虾仁鲜肉?”

还没等宁瑶夕思考出结果,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一共也就这几样食材,我都放进去算了。”

宁瑶夕:“……”

“能好吃吗?”宁瑶夕忍不住发出疑问。

“给明年留点进步空间。”齐允说,“明年,后年,今后的所有时间,我们来日方长。戏里你有各种各样的人生经历,但戏外每时每刻,你所有的生活,别人无权染指,都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