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找到了余晖想要的那种眼神, 但由于他拍的每一场戏都太过凭感觉,实际拍摄中仍然无可避免地出现了诸多波折, NG数也在每天刷新着宁瑶夕自己的记录。

从第五天起, 宁瑶夕就已经不去算自己到底NG了多少次了。反正就是很多很多次,废了很多很多胶片,烧了很多很多钱。但既然最大的投资方余导本人并不在意, 那她也没必要庸人自扰,埋头拍戏就是, 将角色把握得越来越到位是她唯一需要考虑的事,别的方面既然改变不了,不如不去计较。

尽管实在算得上是一道难解的题,不过好在这个领域上,宁瑶夕是不折不扣的学神, 越是复杂的问题,她越能删繁就简去解, 别的一切都不需要考虑, 只需要去想角色与演戏本身, 这对她来说反而比挣扎于俗世的虚与委蛇来得更轻松。

拍摄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她越来越适应这样的生活, 在这个已经围挡搭建而起的虚构城市中,一天比一天深入地过着属于郑凡的人生,深入地体会着角色的喜怒哀乐, 将心中的温暖与明亮渐渐剥离出去, 让自己与郑凡一点点靠拢。

对于天赋系的演员来说,沉浸式表演肯定是一种最能超越自我的演法, 留下一个自己都可能很难超越的角色, 肯定是演员可遇而不可求的梦想。

不过对于她本人而言, 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宁瑶夕就并不是很能确定了。偶尔从角色中抽离的空闲时间,她也会陷入有点不安的沉思,暗自琢磨着自己会不会有点太入戏了,这个角色正邪难辨,三观复杂,早些时候她担心自己难以解构,现在又多少有点担心自己解构得太深,杀青后难以立刻抽身。

整件事有利有弊,有好有坏。好处是她NG的次数渐渐开始一天比一天少,不好的地方在于,她好像也慢慢的开始越来越少用手机了,属于宁瑶夕的人生,在这个截然不同的封闭世界里,渐渐从她的生活中淡去。

她开始一点点从饰演郑凡,变得好像真正变成了郑凡本人。事不关己地路过人间,从不与人言说自己每走一步所经历的痛楚。

一向多话的她也变得有点不愿意轻易开口,在空闲下来的时间里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揣摩思考郑凡的形式逻辑,越是深入去想越觉得悲恻,觉得自己像是渐渐被卷进一个静谧的旋涡,变得很难挣脱。

宁瑶夕直觉敏锐,对自己潜移默化的变化心知肚明。她是个情感体验派,但入戏成这样也还是第一次,毫无疑问,余晖要在这个过程中负大部分责任。

对于她现在的入戏情况,余晖并没有干涉,不鼓励也不阻止,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以一种极大的兴趣观察着她。

宁瑶夕最近越来越少和他说话,拍戏上的事情已经几乎不用再和他交流确认什么,探讨别的事情也没有兴致。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而诡异的默契:宁瑶夕自顾自完成着自己的表演,而余晖始终镜头不离手,记录下她每一刻有所准备或是信手拈来的反馈。

交流越来越少,却又好像越来越了解他。越是深入地触碰到这个人的内核,宁瑶夕越是觉得,他和郑凡是一样的人,或者说,郑凡其实就是他本人。

他的团队里很多人连中文都听不懂,只有艺术是共通的,找到对的那种感觉时不必交谈言说,所有人都领会得到,这种气氛不受国别阻隔。

在经过前半个月磕磕绊绊的磨合之后,拍摄开始以一种摧枯拉朽的进度,无可阻拦地进入佳境,进度一日千里。

照这个速度下去,最终杀青的时间甚至可能不到三个月,他的通告单排得不满,最开始耽误的半个月进度很容易补。

到这个阶段,时间就开始逐渐花在一些不够配合的外界景物上。

比如本来今天要拍一场无月的夜戏,结果有违天气预报下起了雪。今晚的这场戏自然拍不成,但余晖觉得另外一场夜戏里下雪也很不错,因为他的临时起意,道具和置景就要重新弄,宁瑶夕有了大约大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坐在片场,去熟悉新一场夜戏的剧本。

余晖的剧本里台词很少,某种程度上很方便这样临时起意的更改,只要她把握好郑凡的感觉,换哪场戏拍都问题不大。

手里的这本剧本还是余晖之前给她的手写版本,最开始是拿给她看,后来直接送给了她。宁瑶夕已经翻了很多次,但一笔都没有写在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心得与理解标注,这在她拿到的所有剧本里还是第一个。

她正看得专心致志,突然觉得身上一暖,放下手里的纸页抬眸去看,发现余晖给她披了件外套,拿着摄影机在她旁边坐下。

面前是静夜中簌簌落下的细雪,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一起看着面前的雪好一会儿。

“是在关心我,还是关心郑凡?”宁瑶夕问。

“重要吗?”余晖反问,“你就是郑凡。”

宁瑶夕想了一会儿。

“不对,我是宁瑶夕。”她纠正了他一句,放下剧本,抬手揉了揉眉心,“你才是郑凡……啊,好像不小心说出来了,这个属于我的猜测。”

余晖低低地笑了一声。

“再猜就不礼貌了。”他说,“我习惯于解读别人,不太习惯任由别人解读我,不管对与不对。”

“听起来很有故事,而且是个FLAG。”宁瑶夕评价,有些疲倦地掩唇打了个哈欠,“不过不重要,跟我没关系,我不打算问……几点了,到十二点了吗?我今天忘带手机了。”

“我也没带,体感时间的话还没到。”余晖说,转头看她一眼,“十二点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你好像每天都会这个时间比较敏感,有一些会在午夜时分结束的魔法?”

谁是仙度瑞拉,我?宁瑶夕愕然指指自己,而后好笑地摇头:“当然不是……我就是比较习惯这个时间给我男朋友发晚安,不然太晚不和他说话,怕他以为我在外面出什么事,算是一个简短的工作日报吧,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平平常常地到了晚上,一切平安,做个好梦。”

除了备受打击,NG九小时后连看七小时废片的第一天,其他时候基本都还记得这件事,无论这一天入戏还是出戏,顺利还是困难,总要打开聊天框和他说上句话,人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而她保持着这种习惯已经很久了。

虽然有些事情已经在明显地变化,最开始一天拍摄结束能和他叽叽喳喳地打两三个小时语音电话,后来聊天越来越少,越来越言简意赅,到最后只剩下晚安趋于稳定,其他的话题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打断。

她最近这段时间都几乎没上网冲浪,但也能感觉得到齐允异常的忙,她十二点发过去的晚安,有时候齐允要到凌晨两三点才回过来,连聊天的时间都错开,离得不远的同一个国度里硬生生弄出了时差。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将这个习惯保持了下来,冥冥之中觉得,只有给齐允发消息的时候,她才会短暂地从郑凡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回到自己最近开始有点陌生的宁瑶夕的身份里。

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戏还没拍完,她暂时没有大动干戈的意思,一切都暂且顺其自然。

原来是这样。余晖笑了一下,问她:“不觉得束缚吗?要对另一个人负责。”

“要建立亲密关系,总要负责的。”宁瑶夕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不接受就不开始,个人自由。也可以找一个同样热爱自由的人比翼双飞,祝福。”

这种说话的语气远不如宁瑶夕亲切热络,但似乎也不像郑凡那么言简意赅,宁瑶夕在拍摄之余保持这种复合的混杂状态已经有段时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宁瑶夕上下打量余晖几眼,目露沉思。

“不过我还以为你其实很擅长这些。”她说,“不管是和陶导的接触,还是签国内的公司,感觉你也没遇到什么障碍,不是个典型的孤僻艺术家。”

“擅长不代表喜欢。”余晖轻描淡写地说,没有看她,依然注视着眼前飘落的雪花,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兴味,“就比如说,你表现得正常,也不代表心里其实真这么健康,我向来主张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魔鬼,能让你愿意将魔鬼释放出来的人,才是真正命运赠予的灵魂伴侣。”

“有道理,但我不认同。”宁瑶夕不置可否地说,语气懒散,“不过和我无关,不想辩论,当我没说算了。”

余晖转过头来看她,神色难辨地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宁瑶夕:“……”

就不喜欢说话连半截都不说的人。宁瑶夕嘀咕了一句,和他直接道:“你知道吗,齐允曾经和我说过,你八成是对我有点意思。”

余晖稍稍挑了下眉毛,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你觉得呢?”

“我当时觉得很荒谬,和你满打满算就见过两次面。”宁瑶夕实话实说,目光落在他身上,指尖思索着摩挲下巴。

“现在呢?”余晖好整以暇地问她。

“现在觉得,他懂感情,但他不了解你。”宁瑶夕将剧本摊开在胸前,稍稍向后仰,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表情。

“你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不能算个正常的人。”她平静而务实地说,“你看上谁,大概不是要和她同坠爱河,而是共赴地狱的。”

她的答案让余晖露出了意外的神情,他安静了一会儿,而后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没有立刻停下,渐渐地越笑越开心。他看起来斯文有礼,并不像是会情绪外露的人,这样灿烂的笑容多少有些令人错愕。宁瑶夕看向他,处在一个觉得纳闷但又懒得询问的状态里,隔了好一会儿才克服自己的倦怠感,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好笑吗?”

“也没有。”余晖止住自己的笑,唇角依然是弯着的,“就是突然想起了尼采的一句很经典的话,觉得很应景。”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余晖说,齐允讲得没错,我真的还对你蛮有兴趣。

宁瑶夕干笑一声:“一见钟情吗,我好像完全不信这个,你总不会要说,一眼就看上了我纯洁的眼神吧……”

“差不多吧。”余晖轻描淡写地说,“很想见证你眼神不再纯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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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下得比想象中久,安静地落了一夜,将地面染得纯白一片。片场昨晚置的景没有收拢,今天要过来补拍一个镜头,纯白无瑕的雪地里嫣红的血液醒目妖冶,极致的颜色对比,带来一种刺目的心惊感,画面却又是极美的,在余晖的镜头里更是如此。

他拍摄的画面实在是很值得一看,不愧是能凭处女作就拿到最佳导演奖的人。他的执导和镜头风格都太有个人特色,对她来说,如何不被淹没在这个人的镜头中,是她一个重要的前进目标,如果能突破余晖这关,她以后大抵都不会再遇到比这更艰难的考验。

宁瑶夕对着余晖的取景器陷入沉思,回过神来后,却发现余晖本人难得的并没有在研究镜头,十分罕见地在看着手机,很专注的样子。

宁瑶夕看得纳闷,不过也没有纳闷太久,等到了午休时间,余晖主动将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唇角含笑。

“今天带手机了吗?”他问,“最近网上的消息真是一波接一波的热闹,让人稍微有点目不暇接了,让我这样初来乍到的外行叹为观止。”

什么热闹?宁瑶夕拿出自己的手机简单刷了一下,发现她没怎么上网的这一个多月,网上当真风云诡谲,形势一变再变。

最开始网上出现的爆料是张桐升任了华盛高层。互联网的记忆翻页极快,本来并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张桐是谁,但掀起舆论的人既然想让大家重新回忆起来,自然有很多种方法。

一时间全网都回想起来了张桐是怎么压榨自己昔日艺人的,义愤填膺地声讨起华盛的暗度陈仓,竟然还让这样的人升任了高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连锁反应,从华盛的高层纵容公司员工及艺人践踏道德底线,到扒出公司偷税漏税的阴阳两本账。从经济层面到思想层面,层层叠高的帽子压下来,让人根本避无可避,连奋力的垂死挣扎都几乎全是无济于事。

董事长李浩然本人被行政拘留,公司多名高层也都被警方控制住配合调查。家大业大的华盛倒塌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网上的大部分人在震惊过后,都表现得义愤填膺,纷纷拍手称快,主流舆论尽是正义只会缺席不会迟到,仿佛迟来的正义终于到来,一切都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许许多多人维护的结果。

没人知道实际上只是一场商业上的博弈,互相吞并,仅此而已。

宁瑶夕的目光落在热搜的风云惊变上,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余晖也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添油加醋,这种事情她是不屑干的,就算是挑拨离间,档次也实在太低。

他只说轻飘飘地说:“狠戾,果决,其中大半应该还是成辉的手笔,老牌大公司做起这种事情来超出你想象的熟练。不过硬要说齐允和他们有非常大的区别,好像也没有,起码他的确同样站在了那一边。”

接二连三的爆炸新闻太多,最近一直霸占着版面,别的热点在热搜上就显得少了很多。不过宁瑶夕还是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郭炎云芷分手#的消息挂在热搜高位,可以想见里面讨论之热烈。

宁瑶夕点进去看了几眼,发现果不其然,即便郭炎是个傲慢自大情商还低的直男癌,以齐允的能力,也绝对能把他包装成浪**阔少一生一次的难得深情。尽管在恋综里明显是郭炎先出了问题,但现在热搜上一眼望去,依然满屏全是对郭炎的心疼和对云芷的声讨。

如果说华盛那边的暗流涌动是宁瑶夕陌生的领域,拿不准那些挂在热搜上数天的证据到底是真实情况还是利益考量,那郭炎这边的手笔她可就太熟悉了,那些她眼熟的营销号、思路清晰的通稿、不动声色引导的舆论,做得冷静缜密,是她一眼就能看出的手笔。

这些手笔以往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只觉得安心可靠,那时候还没想到有一天,对着用在不相干人身上的手笔,竟然也有让她感到物伤其类的一天。

大概是一种亲眼见到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唏嘘,并不能确定会被残忍的杀手永远网开一面的不安定感,她不知道这么表述是否真的确切。

齐允做错什么了吗?完全没有。他目标明确,手段高明,效率惊人,是个杀伐果断的决策家。

只是对着这样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宁瑶夕一时间忽然不是很确定,如果时光倒流回她被放弃的那天,齐允还会不会不计后果地向她伸出手,哪怕眼前肉眼可见洪水滔天,依然拉住了她,要与她一起向前。

真正的聪明人,大概就不会做这样有点傻的事了。

余晖没有更多的煽风点火,宁瑶夕也没有和他多说,依然沉下心,在剧组里安安静静地拍戏。

她好像越来越静了,原来那种时不时会萌生出的想念与迫切正一点点淡去。她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很难在短时间里和齐允继续若无其事地见面,她是演员,但唯独在齐允面前并不想还一直需要表演。

这种时候拍戏反而成了世外桃源与乌托邦。宁瑶夕越发不依赖手机,平心静气地专注于拍戏。时间不知不觉地悄悄流逝,将近两个月过去,今年来得格外晚的新年才终于来到他们身边。

这个剧组里的人几乎全是余晖跨越大洋带过来的班底,有过春节需求的人寥寥无几,由于导演本人也没说放假,今天甚至还照常拍了天戏。

宁瑶夕倒不至于不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就算再不看手机,今天她的各种社交软件也已经被新年祝福塞满,她毕竟是国内的明星,不可能有周围的人对这个节日无动于衷。

新年啊。宁瑶夕难得微微恍神,想着等下回房间要不要稍微装饰一下,毕竟大过年的,还是要稍微有那么点仪式感。

拍完一天的戏,已经来到晚上六点。冬天本来就黑得早,现在更是已经完全暗下来,这部电影的色调实际上并不阴沉,相反,有些画面的颜色对比相当强烈漂亮,像是洁白雪地中的殷红血迹,华丽宴会上匕首的冷冽刀光。像这样暗淡不加光源的画面很少,在除夕这天拍摄,更是很有一些特立独行的纪念意味。

余晖嘛,干什么都正常。宁瑶夕正在心里评价导演的变态行径,而后听到腹诽的对象说:“除夕怎么过?”

宁瑶夕微微愕然:“你竟然知道?”

“很奇怪吗?我以为你能看出来,我对这些文化很了解。”

没太注意。宁瑶夕耸耸肩,听见他说:“你好像很喜欢热闹,今天竟然一直没什么反应。”

宁瑶夕:“……我变得没反应这点,还不是要多谢您。”

好的,我的错。余晖站在她面前,微微笑起来。

“那你要做什么的话,带我一个吧。”

宁瑶夕疑惑:“你也过节的?”

那你怎么不干脆直接放假一天。

“不太过。”余晖看着她,平静地说,“只是稍微有点寂寞。”

宁瑶夕微微一顿,没说话。两人面面相觑,而后这份沉默忽然被不远处的动静打破。

开关车门的声音,有人从不知何时停在那里的车中走了出来。

这里不是什么影视城,而是十八线小城市的一片棚户区改造待拆迁楼,到处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风格,和电影年代稍微有点不符,但气质极其相称。

拍摄的地方偏远,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藏匿在无人的危楼中间,不是大型剧组,静悄悄地开始秘密开设,无人问津,连个门卫都没有。

如今这里突然多出了个不速之客。不远处的车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倚在车旁边的年轻男人的脸。

齐允神色淡淡,朝这边看来。

“不好意思。”他说,“她没时间,你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