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仙者, 诛杀邪魔天经地义。

可此刻,凤三很清醒。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自掌心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玄火, 并非是源自仙者的天命。

而是她落地而生的执念。

执念汇集至黑色的玄武岩的深处。

那里镇着辰虚因妄念纠缠不稳的一半道心。

这种自剖取心之法, 并不能治本, 只是权宜之计。

所以结界还是会异动,会反复。

其实很多事情从烛龙化形出世的那一刻,或者说……从辰虚在无端火海的那一次回头开始, 其实就注定了。

她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麻烦。

凤三沉默又茫然的站在原地,眼眸微垂着, 带着些弃厌的神色。

不知道怎么, 她忽然想起了她很多年前听到的那一桩传言。

那是她凑巧, 从南海那位声望颇高的仙尊的座下小童子处听说来的。

他们说她仙途短,堕魔命格并非偶然。

其实她的命数早就尽了,是不该出生的,强占了机缘留在了世间,终成了异类。

她那时候心性尚幼, 不大能藏住事, 将此事说给了辰虚听。

辰虚说,并非如此, 她便将这些话当做了空穴之风,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凤三在鬼界尸山血海之中,看着眼前那块玄武黑石。

忽然察觉到了最初的一些端倪。

因果有序,这世间没有凭空而生的爱恨。

那自然, 也没有凭空而生的机缘。

她聪慧异常, 一点就通。

只是因为自小辰虚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不曾怀疑,便没有细想。

“总是骗我……”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辰虚永远都是那个万万年来风光霁月,目下无尘的仙君上神。

根本不至于走到剐心自剖这一步。

凤三摊开掌心,看了一眼。

其实自己的那根短短的星轨,早就该走完了。

她半跪在缭绕的业火之中,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竟然笑了。

天命不可违,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命数由己不由天的异数。

前不久,她还笑着同凤后说,“母后,你看星轨之相也不全对,我这不是好好的过了九千岁了。”

所有人都被骗了。

凭什么千万年来那么多仙者都没能躲过的劫难,她就能躲过。

她就这样沾沾自喜,毫不知情,直到瞒都瞒不住了才大梦方醒。

善恶相依,因果有序。

哪里有平白得来的福泽,不过是有人替她接承了劫难罢了。

凤三的脊背绷直,在风中僵持了许久。

然后松了一下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块玄武岩石。

“你就不该插手,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眨了一下眼睛,任凭肆虐的妄念同无端业火融合,血迹蜿蜒一地。

撤去护身灵障的瞬间,浩瀚如烟的黑雾如同附骨之疽闻风而动!一刻不停地朝她身上裹缠。

它们钻头觅缝无孔不入,如丝如刃在她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

明明……她自诩豁达,不是喜爱勉强之人。

到头来还是有些难过。

从始至终,她九千余年来的平安顺遂,她的爱恨悲喜。

甚至仅仅是活着……

都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负累。

都说凤凰昭如旭日,嫉恶如仇。

某一瞬间,她竟然有些自私又荒唐地想着。

如果注定不能同辰虚并肩同行,其实被他诛于剑下也未尝不可。

那些原本缭绕在四周的凤息玄火忽然掉转了方向,凝作无数条薄刃猛然朝凤三袭来。

万万年来,她是第一只知晓玄火焚心之痛的凤凰。

那道凝着霜雪护印,在她眉心结了又化,化了又结。

明艳的凤息和浓稠的怨气相互交缠又抵斥,业火玄火交替冲天而起。

带着怒音的唳啸在鬼界的长风里回**不息。

这是凤凰的极恶之相。

*

太多往事蜂拥而至的感觉并不好受。

对于宴厌而言,这并非是简单的旁观。

而是同凤三一道,在重叠交错的幻境中将那些陈年旧事,又从头走过一遍。

她总是上一刻,还与辰虚相拥吻于海棠林中,周围落白如霜雪。

下一刻,便孤身站在血山火海里,热浪灼灼黑灰漫天。

她一面操控狂妄不息的玄火横扫八百里,草木尽焚。

一面承受着鬼蜮巨浪洪流般的怨气反噬,灵相震裂。

无数邪祟小鬼朝她怒嘲谩骂,又因邪魔天性慕强而对她臣服。

她耳边纠缠着最刺耳的哭嚎和最虔诚的朝拜。

又在她睁眼的瞬间,寥无一人,空旷孤寂。

她沉默又茫然的站在原地。

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宴厌还是凤三。

她看着凤凰灵相上流溢的仙辉慢慢褪下,蒙染尘埃和植物一样枯竭衰亡,再无金光。

又因护印的关系,她身上的伤口刚刚掀开便会结上一层碎霜,在颓败里不停的愈合。

让这个过程变得又长又难熬。

那种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不停地在生死神魔之间来回拉扯。

最终,她抬手按在了自己灵台之上,无数黑雾化为倒钩,咯吱一声碎响。

她亲手剥离了那道命印。

那道符印在她的灵台之上附得极深。

这种痛丝毫不亚于生剐道心。

连根拔起时,甚至带起了一些自己碎裂的灵相。

凤三将其一并封进了那片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之中。

在封印落成的那一刻,她额间的霜层消退。

最后那一点光华灿烂的玄火终于熄灭,如金乌永坠长夜之中。

凤三很轻的叹了一口气,侧身回望了一眼。

目之所及皆是阴霾。

但宴厌知道那是死域的方向,再往外走是人间的丰都。

死域与丰都的交接之处,有一片延绵数十里的海棠林。

凤三很喜欢海棠花,她喜欢它们开得生机勃勃,热热闹闹的样子。

只是这些从今往后,都与她无关了。

她来时白英如雪,落花满路。

此后她所至之处,邪气四溢,草木皆枯。

宴厌与凤三感同身受地承担着世间最直白的痛,看着她在疲惫和仿若没有尽头的痛楚之中,自封五感,沉入茫茫死寂。

其实真的封了五感,反倒是没有那么难熬了。

就好像是睡了又长又沉的一觉。

等到再醒时,她已经站在了诛仙台上。

那是她第二次看见辰虚动怒。

他说了重话。

说她单凭喜恶论定生死,与邪魔无异。

擅闯鬼界,涂烧恶灵,有悖三界自治的公约。

其罪当诛仙根,碎神格。

她一身戾气,只觉得周围叽叽喳喳,吵闹至极。

她等着那些更为难听的斥责。

最终,却只是听见辰虚蹙着眉,冷声问她,“你可知错。”

世人都说凤凰孤傲又执拗,她深以为然。

否则怎么会在那种时候,她都站的笔直。

辰虚周身的仙辉极冷,没有了护印,几乎冻得她全身僵硬,骨缝结霜,眼角发红。

有一瞬间,她抬了抬手,想搀扶点什么。

终无处可落,又垂了下去。

可这一次,她的手还没有垂到底,便被人握住。

温沉的凉意从掌心缓缓传来,她茫然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个垂眸与抬眸之间,宴厌从幻境里挣扎了出来。

入眼是一片火光煌煌,周围是腾腾不息的热浪。

无端火海分劈成两道火墙,辰虚将自己横抱在怀中,行走其间。

她愣怔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那条从死域延伸进鬼界的路。

他们正在往外走。

“醒了?”辰虚并没有将她放下来,而是温沉道,“再睡一会儿,马上就出去了。”

她哑声问,“九头厌呢。”

辰虚答道:“珍珑局耗用了太多灵力,它退回无端火海之中了。”

宴厌抬手,放出一缕凤息探了出去。

凤息一头钻进了火海,横扫而过。

火海之中,岩浆滚滚。

岩浆的正中心,的确有一片巨大的玄武黑岩,只不过如今已经满布裂痕。

岩石之下,没有辰虚的另一半道心,也没有凤三封进去的灵相碎片。

岐山,寒潭,相似的容貌,引魂铃莫名其妙的认主。

九头厌费劲心思让她看到当年的景象。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的。

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些混乱颠倒的过往,数不清的幻境,便缓慢的变得清晰起来。

“它叫我凤三殿下。”宴厌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辰虚顿了一下,垂眸看着她,“好。”

仙者不记岁月,世间沧海桑田,弹指即变。

他们以不同的身份相遇又相识。

宴厌抬眸看着辰虚。

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也曾和众多晚辈仙君一样,一提到薄光殿中的那位上神帝君便汗毛直立,躲避不及。

那时,辰虚在冷雾之后,是怎样的心境呢。

或许是一下子看到了太多往事,宴厌的反应有些迟钝。

看着近在咫尺的侧颈,她抬手轻触了一下那颗红痣,复又阖眼。

万余年,真的好长。

她试着回想了一下,良久又睁开了眼睛,低低喊了一声,“李青燃。”

“嗯?”

“你杀了我吗?”

辰虚愣了一下。

“在诛仙台上,你问我知不知道错了,我没有回答。”宴厌轻声道,“然后你落了一道问灵,后来如何了……”

她只是半猜半忆起大部分往事,一些细枝末节,仍然无从知晓。

只要一闭眼,她便看到当日辰虚隐忍着怒意和心疼,听到诛仙台下肆虐的罡风,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后来的事情。

辰虚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宴厌顿了顿,认真道:“我怕,我真的逼你动手。”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

尽管他们如今已经重逢。

尽管这些往事如过眼云烟,早已经翻篇了万余年。

她还是担心自己以极恶之相逼他动手。

怕他双手沾满自己的血,又带着所有记忆,独自在天阙之上过了数千年。

辰虚将她往上托了一下,低头落下了一个吻。

“没有。”

“当真?”

“嗯。”

他没有骗人。

那日在诛仙台上,凤三灵相不全,满身邪魔戾气。

问灵剑阵还未成型,他便收了力。

算了,他想。

不认错便不认错,鬼界烧了便烧了。

他怎么舍得对自己养了数千年的小凤凰,用诘问邪魔的这一式。

只是他收了力,却没来得及阻止。

他亲手救起,放在心上疼了数千年的人。

在他眼前自碎了仙元。

凤三手中握着一根骨箭。

是她钉进玄武岩的那一根,她将其钉在了自己的命门之上。

那一瞬间,烈焰般的仙辉碎成无数灿烂星火,将九重天上一贯清冷的雾霭染红。

诛仙台下烈风骤熄,凤凰虚相在最后一点微芒之中,振翅而起,拂过凡间千万山河。

就像是一场漫不经心又十分仔细的告别。

自此天阙因果重新归顺,薄光殿中再无一位凤族殿下。

可他没有说的是,与此同时,鬼界的那半颗道心无师自通地懂了大喜大悲。

在长久的一生中,他送过不知道多少生灵,见过无数场别离。

他对这些看得很淡,也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临到自己身上,他才后知后觉,难的其实并非离别本身,而是被告别之人。

以至于他那一瞬间其实来不及思索,只是惶然觉得,一定要做点什么事情。

将人留住才行。

于是那半颗道心在鬼界应召而醒,钻进了九头厌腹中,烛龙冲天而出,将玄武巨岩踏成齑粉。

八百里草木荒芜,魍魉从生。

连他自己都镇压不住,也不想镇压。

凤族素有涅槃之说,可他神识扫遍了三界寻不到半点踪迹。

他一半站在诛仙台上,一半置身鬼蜮之中。

一手是霜雪,一手是执念。

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后来,有人回想起那一天,诛仙台上被浓雾笼罩,谁都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但诛仙台下厉风平息,天地晦暗了一瞬。

所有人都以为凤三殿下弃道入魔,又被上神诛于剑下。

只有辰虚知道,那一瞬堕魔的,其实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差一章大结局,不想敷衍但又不是很擅长感情流,所以写得比较慢,大家见谅。(惶恐)

我尽量在明后天把结局写出来,10号前写完番外。

好舍不得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