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上的仙门大多分为两种。

一种是如同杜衡杜芷这般, 有族有派,从凡间一朝悟道,飞升成仙。

一种是像小凤凰这样, 带着上古血脉出生自带神格。

但辰虚两者都不是。

他无族类, 无门第归属, 自万万年前化形于三清灵境。

那时候天地初分混沌,百兽混居,无所谓神祇也无所谓邪灵。

他从洪荒中初醒, 看到东方有神鸟,其华昭昭, 伴日而行。

辰, 百芒之初也。

这是他于天地间, 看到的第一缕光。

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地万物慢慢形成秩序。

为了维持这个“序”,上古天神逐一应劫陨落,重新归化与天地之间。

辰虚并非不理解生死,相反, 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 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

同他一并化形的上古神祇们,有的在天崩缺漏时以身化石补天。

有的分劈天地, 以骨化为天脊。

也有的,怒触不周山,成为了最初的“邪”。

对这种逝去和背离,他偶有触动,但均点到即止。

或许是生性使然, 他万万年来都不曾过度关注过什么。

他的悲悯与怜惜牵扯万物, 即宽广博爱又堪称寡薄漠然。

后来他长居九重天阙, 俯视万众生灵皆为虚像,连仙辉也在这种淡漠中凝上了一层寒霜。

这样的性情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一枚凤凰蛋从天而落,掉进了寒潭里。

那里原不该有潭的,是辰虚留在凡间的一处天地神龛。

在万万年前,那里是一片沧海,如今变成了一方高地,名为岐山。

是他化形初始的地方。

出于一些私心,他仍在那处留了一汪泉眼。

凤凰至烈至阳,与寒潭属性相冲。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它都是活不下来的。

辰虚料想如此,但还是下了一趟凡间。

岐山苦地,荒无人烟。

山顶之上只有那汪终年不化的冷泉,如今隐隐泛着红光。

凤凰的阳烈之气,将寒冰的一角暖融,雪水融化成小溪,流至山脚。

原本光秃秃的山脚因灵泉滋养,长出了一片草木。

那颗带来生灵的凤凰蛋静静裹在冷冽的泉水里,红光越来越淡。

只要不去管它,再过不久,这只尚未破壳的小凤凰便会夭折其中,无缘于世。

辰虚一贯少有触动。

他将凤凰蛋捡了起来,明明他的手比寒潭也暖不上多少,这颗蛋却餍足地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于是,原本一个捡起来的动作,又顿了许久。

那时凤族并不太平,他很少插手这些事,救下一名凤族晚辈已经是破例之举了。

但又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那颗凤凰蛋并没有转交出去,而是陪了他一段时间。

直到凤族安定下来,这颗蛋才回到了凤族。

一切本该如此的。

万物生灵各有造化机缘,这段微末的往事,在最初的最初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端倪,他也并没有特关心和过问往后之事。

辰虚再听到凤族的消息时,已经是千年之后了。

对于天象异兆,辰虚是最先感应到的仙尊之一。

私窥在位仙者的星轨原本是禁忌。

天帝与几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还是决定勘一次天机。

随后司命星君来奏,凤族出现了一位星轨异常的殿下。

阴阳相斥,凤族自上古起始,其本身代表了至阳之气,从未有一人堕魔。

几位天尊上神中有人提出,趁异数尚未落成劫难,需先行炼化。

又有人称,此举有悖好生之德。

但若不杀,如何处置?

若他日当真落成大劫难,谁来负责?

两两僵持之下,许久不问琐事的辰虚开口道,“可归入我门下。”

于是,就如同数千年前,那一只落入冰潭里的凤凰蛋一样。

薄光殿里多了一只雏凤。

凤三自幼顽皮任性,却又要比众人想象中懂事,容易惹人心疼。

她知道自己与别的凤凰不同,被送至薄光殿是因为忌讳,也并非什么值得称道之事。

以至于在一开始,她甚至不乐意叫一声师父。

有一次凤三不知道听了什么传闻,闷闷不乐了许久。

抱臂藏在堪舆阁浩瀚如海的书册堆里,仰头问他,“他们说我是异数,早在千年之前就不该活着,是真的吗?”

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若没有那一方他私设的寒潭,若他任其漂浮潭中,那只凤凰蛋的确难以存活。

仙者不妄言。

但辰虚顿了顿,回道,“并非如此。”

辰虚没有同她说过千年之前的往事。

所以凤三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从尚未破壳的起始,便得了上神的偏爱至今。

或许是万万年间,只有这么一只小凤凰对她撒娇赖皮又百般依赖,把他当做“师父”,而非是高悬天阙的“上神帝君”。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便要亲近一些,多一些照拂和疼爱。

其中有些亲近是寻得到理由的。

比如,小凤凰拖着又轻又长的尾音,喊一声“师父”。

在薄光殿里赖上大半日,讨教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又在犯了错时,将院子里的解语花调/教成传话筒,七嘴八舌地喊着,“师父,这回我是真的知道错啦。”

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探出头来,乖乖巧巧地问道,“师父,看书闷不闷,要不要人陪。”

有些亲近是寻不到理由的。

比如,他在小凤凰身上落的那道护印。

本命护印同生同死,同感同受。

他曾经只会为天下苍生而起的喜怒哀乐,如今连接着这一道印记,和一人相关了。

上神应万物而生,应苍生而死。

不该有私心偏颇。

对于清修一道更是如此。

万万年来,他一直认为道法无相,顺应自然。

一切皆有定数轮回,故无需有过多的悲喜和遗憾。

但在某一刻他十分庆幸,自己在千年之前的私心,让这只小凤凰知晓生死喜怒,热热闹闹地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于是,他又一次破了例。

在死域之上,奔腾不息的黑灰和雷鸣中,他察觉出小凤凰生出妄念时,并未制止。

这并非是来自于纵容,而是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虚妄。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中的一粒石子。

照进混沌的第一缕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辰虚上神是三界中道心最清明稳固的仙者。

无数浊雾裹覆在他泠然的仙辉之上,在数千年里寻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直至无端火海,那次迟疑和回头,它们终于找到了破绽。

只要有破绽就有避讳和软肋,就有所求所惧,就能被幻境所惑。

于是,鬼界异动越来越频繁。

这也在辰虚的预料之中,其实并非没有压制之法,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那日,他行于无端火海之里,在那些欲孽纠集的尖啸声中,天地倏然震动,带着冷然天风的招式悍然砸下,落在了他的心口。

众人皆知帝君有问灵一式,借天地威压,可平邪祟心结。

但无人知道,他曾经将这一式,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法子堪称疯魔,稍微偏离一寸便有性命之忧。

就连专修禁欲一道的邪魔也不敢用。

辰虚将剖心剥离出的妄念同世间的万千妄念一起,压在无端火海底下。

——这是九头厌化形的最初。

凤三在引魂铃交织的幻境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辰虚雪白长袍被鲜血洇染成红色,在嗡鸣的剑阵中,他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血迹蜿蜒从心口顺着手臂至剑尖,在地上汇聚成一片刺眼的殷红。

那道横贯左右的可怖伤疤,她很早就看到过。

那时她恰好在劫期,心智尚幼,以为用凤涎便可治愈,误闯瑶池时还险些伤及自己。

后来她也问过许多次,这伤从何而来,被谁所伤,可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被实在问得多了,辰虚不得不回道:“有时遇到些麻烦,自然不小心也是会受伤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真的是不小心落下的教训一样。

凤三一心修炼,求登大乘之境,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同帝君并肩而立,倘若真的遇到什么大麻烦也可竭尽所能,分担一二。

回想起自辰虚在她身上落下护印以来,几次鬼界异动,便是她待在薄光殿最久,同辰虚最亲近的时候。

自她外出游历三界修行伊始,鬼界异动次数减少。

说来讽刺,她原以为是自己斩妖镇邪,颇见成效。

她甚至在某一瞬间觉得,只要时间够长,自己总有一日能飞升成上神。

一声清戾的凤鸣响彻天际,带起冲天而起的飓风,将整个无端火海搅得翻涌不息。

刹那间砂石漫天,百鬼震颤。

四根凤凰骨箭划破鬼界上空的万古长夜,落在东西南北四大方位之上,倾泻而出的凤息燃起不灭的玄火,将八方恶鬼烧成漫天黑絮。

凤三一步一步走进火海深处,单手支在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石上。

凤息不可能烧烬众鬼,所以汹涌的黑雾翻山倒海,不断往这里汇聚。

直到她的里衣慢慢洇出血迹。

她还是垂眸站着,任凭掌心被炽热的岩石烧得皮开肉绽。

百草尽败,枯枝嶙峋。

她终于在结界的极深之处,探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看到了很多自己。

或是一身红衣,独行在延绵山道上,海棠花如覆雪纷纷然然。

或是拎着一壶酒,隐匿在重重雾霭间。

或是在皮影戏台下单手支着下巴,抓一小把瓜子。

或仅仅是行走在人间集市,攒动的人流之中的一瞬。

甚至其中有许多,连她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她带着淋漓的血迹,怔然站于其中。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到头来,我的存在,就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九头厌本就是吞食辰虚的妄念而生,所以辰虚只能镇压,却伤及不了它。

她也伤及不了九头厌,因为她也同样在这一场因果里。

凡人总是在无可奈何之际说一句“天命不可违”。

她总是嗤之以鼻。

她曾执拗又天真的觉得天命星轨之说,在自己身上必不能应验。

自幼提及此事,说得最多的便是,“不可能。”“不会。”“我不信。”

她也曾真切地觉得自己生性豁达,看得很开。

甚至好几次,都已经能心平气静地同辰虚聊关于仙逝陨落的问题。

万物枯荣,生死有序。

她真的,几乎都已经快要说服自己了。

凤三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红衣如烈焰同无端业火融为一体。

几只骨箭散落在脚边,她操控着灼灼凤息,横扫鬼蜮八百里。

她设想过万般结局,也能接受其中许多。

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是辰虚陨落的原因之一。

那些数以百万的怨气执念,在滔天玄火之中歇斯底里。

一切敢近身的邪祟都被烧为灰烬,大大小小的黑絮带着暗红色的火星,从天而落。

像极了当年,辰虚堪封鬼界时,落的那场大雨。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了好久,大家久等。

把前面散落各处的伏笔都收得差不多了,没跳章的小可爱肯定看得更爽!(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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