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子们一个个不明所以, 乖乖背着手站了好久才转过身。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凤三殿下的耳根又红了一片。
那十日就像是虚惊一场,翻过了篇, 天阙中的日子一如往常。
但薄光殿中似乎又有一些细微之处不一样了。
比如帝君仙辉不再那么冷冰冰, 似乎好亲近了些。
甚至时常还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说是浅淡, 放在辰虚身上也算得上十分显眼了。
以往只有在大妖大魔被降服,三界之中有大瑞兆帝君才会这般心情好。
反倒是凤三殿下乖顺了许多。
以前三殿下做完功课,总是要扯着小童子抱怨一会儿。
现在莫说是抱怨, 就连和帝君顶嘴闹脾气的话都少了很多。
小童子们不禁猜测,肯定是凤三殿下有什么把柄软肋被帝君拿捏了。
这日, 薄光殿里空****的, 小童子们个挨个坐在阶梯上。
“昨天我看凤三殿下, 耳朵后面又红了一片,我去请安她还说话结结巴巴的。”
“前天也是。”
“唉。”
司命路过的时候,看小童子们唉声叹气地,随口逗了几句。
没听上几句便神色微妙地咳了几声,多安排了一堆功课, 将几个小不点打发了。
那段时间, 几乎是薄光殿最闲适也最寂寥的时候。
司命的披香楼被独辟成了披香殿,不常往里间走动。
鬼界并没有因为之前那一次镇压而偃旗息鼓, 反而一直蠢蠢欲动,活跃异常,故而帝君也时常不殿中。
就连平日里最常待在殿里的凤三,如今也时常来往于三界不着人影。
看上去甚至比前两位还要更加忙碌些。
凡间玄门修三千大道,仙者亦然。
修心参悟, 博览群典, 知行合一, 借天材地宝汲取灵力,除恶扬善积攒功德。
凤三想修为更进一步,无非也是按照三千大道演化而来的这些方法。
从至东的瀛洲,到至西的丰都。
从灵气缭绕的梵净山,到穷山恶水的北方癸地。
在那些年,凤三几乎走遍了三界所有极灵极恶之地。
颇有成效。
鬼界异动从本质上来说是世间怨念不息汇聚一地。
凤三巡视三界,修炼之余顺便将那些尚未化形的邪祟炼化在萌芽时期。
长此以往,鬼界异动次数和程度都逐渐减少。
或许是因为看多了人间丧喜,凤三似乎对生死也看得淡了些。
在那段时间里,她甚至能够冷静地同帝君讨论,羽化归尘之类的事情。
后来凤三时常想,自己大概还算是颇富天资。
若是时间再长一些,未必不能晋为上神,有朝一日与辰虚并肩而立。
那是凡间的又一个七月,鬼门大开。
有些难易本性的邪魔溜出了丰都,凤三追的是一只噬灵祟。
噬灵祟为了掩盖踪迹,隐匿邪性附身在凡人身上。
凤三追了它半月有余,终于在七月半的最后一日重新将它驱回了鬼界。
她原本不该跟下去的。
虽然说她第三道天劫之后,凤息收放自如,心性稳了很多。
但鬼界这种地方还是能不踏入,还是不踏入为妙。
更何况,已经将邪祟驱了回去。
可跑进鬼界的,不光是那只噬灵祟,还有那个被附着的凡人。
最重要的是,在他身上,凤三感应到了一种绝对不应该存在的气息。
虽然极其轻微,但她不可能认错。
是辰虚的气息。
于是凤三在鬼界大门大开的最后一日,敛着凤息一道进入了鬼界。
鬼界厉风三千里,每一缕都带着无端火海里澎湃的欲孽,呛人眼睛。
凤三是在火海边拦截住的那个邪祟。
长鸿弓上燃着凤息的火羽将那人钉在原地,又因为邪气太盛,玄火灼燃数丈不息。
邪祟被玄火点燃时无不尖叫扭曲,痛苦万分。
可那只噬灵祟却在笑。
凤三敛着眼眸,又发了一箭。
将邪灵从那个凡人身上强行剥离出去。
凡人被恶灵附身又以肉/体凡胎走了一道鬼界,仅尚存一息,十分虚弱。
凤三应该迅速将人送出去才对。
但她却迟疑地停在原地,许久都没有挪步。
那只噬灵祟在玄火之中,化身为一头九头烛龙的虚影。
腾跃之际龙尾扫过凤三的脸颊。
十分轻柔,却让凤三在茫然之中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
此刻她真正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先前隐约感应到的,来自辰虚的气息……
并非是来自于这个被附身的凡人。
而是眼前这个邪祟。
九头厌。
几千年化身于火海,又被镇压其中的大妖。
九头厌看了看凤三,笑道,“听说你想修成上神。”
凤三蹙着眉,这种化身于欲孽的大妖,即便本体被镇压,亦不可小觑。
她双手合十,飞快地捏了一个诀印。
凤鸣九天,一道金色光丈拔地而起,将她与凡人圈入其中。
凤三接连发了三只羽箭,直取烛龙三首的额心。
可九头厌并非实体。
三只箭穿透的瞬间,虚影化作一蓬星光散去,复又聚拢。
除了颜色淡了一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别紧张,小凤凰,我本体未出世,不会与你动手,也动不了手。”
九头厌啧啧地笑了笑,围了凤三的结界转了一圈,并不打算硬闯,但也没有离开,反倒是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确实有几分天分。”
凤三的结印之术师承帝君,自然是精妙无比。
却又在下一刻看见九头厌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它的九个脑袋,“可惜。”
“可惜什么?”凤三/反问了一句,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好笑。
这头躲躲藏藏连本体都没有的邪祟,说话都要借噬灵祟之身,居然还有时间为旁人可惜?
那九张嘴齐齐开口,九头厌的声音混杂着无端火海的风烟,忽远忽近,重重叠音,语气笃定得让人几乎无法反驳。
他说,“可惜,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上神。”
凤三愣了一下,低低笑了一声,“是吗?”
天地倏而震颤,凤三取下一根尾羽搭在箭上,箭矢倏而离弦,却不是朝着九头厌射去,而是带着万钧之势飞向无端火海的中心。
凤息源源不断地从箭羽之中流泻而出,生生将无端火海分劈开来了一瞬!
箭矢落地的那一刻,如水入滚油,无端火海砰然一声,岩浆炸裂,翻腾不息。
九头厌随着无端火海被搅动而如万蛊噬心,身形在空中凝滞,“哐当”一声,从半空坠落到地上。
丝毫没有螭龙般威武的气势,反而像只爬虫。
“凡间有句话叫做龙游浅水遭虾戏。”凤三用手拨了一下弦,“没有人告诉你,被镇压就要有被镇压的样子吗?”
经过这么一道,九头厌的气势倒是低了许多。
“连辰虚都杀不了本座,你何必白费力气。”九头厌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待火海稍微平息之后,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何况,我并非激怒于你。”
“因一人而喜,一人而怒。三殿下,你的悲喜太狭隘了。十万年,百万年,万万年,你也跨不过去那条天堑鸿沟。”
凤三嗤笑了一声,“无稽之谈。帝君他……”
她原本想说,辰虚亦会因自己显喜怒于有形,不过话刚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同这等邪祟说太多。
可九头厌却往下接话道:“哈哈哈哈,你不懂。上神又如何会有私欲?有私欲就不是上神了。”它复又低低笑了笑,“所以……帝君他啊……马上就不是了。”
什么叫作,马上就不是了?
凤三将九头厌拦住,三枚玄火封住其退路。
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做,帝君马上就不是了?”
九头厌虚影暴涨数丈,九条长长的脖颈,缠绕着凤三的身体,将其笼在其中。
低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如魔音贯耳。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辰虚将我镇压在无端火海之中,却不杀死我吗?”
“你当真以为,辰虚镇不住鬼界,是因为鬼界怨气太重?”
*
鬼界与人界交接之地,叫做死域。
死域之上有一对铃铛,可追本溯源,知阴晓阳。
那一日,凤三手持引魂铃,一箭划开火海。
箭羽所至之处,玄火腾腾不息,焚烧烬了鬼界三千恶鬼怨灵。
那根箭羽最后钉在了火海之中的黑色玄武巨石之上,箭身笔直,洁白如玉。
它并非是一根长羽,而是一根带着上古血脉腾息的凤凰骨。
抽骨之痛让凤三的瞳孔骤缩了一瞬,又迅速平复开来。
她走至玄武巨石之下,对着被镇压了万年的烛龙,摇响了铃铛。
沉闷的锒铛声如铁石相磨,响彻在火海之上,带起冲天火舌灼红了鬼蜮半边天空。
在鬼界的哀鸣的长风中,凤三借由其力,窥见了那一场因果。
凡间大道三千,各有其长。
若是修者百尺竿头难进一步,可换修另一道。
除了鬼道。
因为这一道纠缠着过多的生死欲孽,所以邪魔一步踏出,便不能回头。
辰虚在无端火海里走了十日,堪封鬼界,镇魔驱邪。
他白衣猎猎孤行其中,悍然罡风撩卷起无端火海里终年不灭的业火。
那些欲念化成浊絮,覆裹在辰虚冷然的仙辉上。
仿佛只要漏出什么破绽,便能食髓而动。
辰虚缓步而过,道心清明如镜。
身后混杂着无数愤怒的嘶吼,愉悦的低吟,悲愤的嚎哭,悔恨的哀求,不甘的叱问。
大多是在杂乱中问一句凭何,为何。
其中也不乏有惑人心神的幻境,时而漫天黑灰,时而飞霜大雪。
直到某一刻,他迟疑了一瞬。
身后怒张的黑絮凝成一道幻影。
这是天阙上最普通的一日。
海棠花如覆雪,延绵十里。
粉白花瓣随着风飘落进书房的桌案之上,窗外巨大的海棠树枝上栖着一只雏凤。
下一瞬,小凤凰闯进书房,身后跟着两个阻拦不及的小童子。
小凤凰折了一根花枝,插在瓶中,笑着道:“师父,你抄书抄得闷不闷,要不要人陪?”
他在这声轻问中,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