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余年的确很长, 其中某些时刻,即便现在回想起也难以用轻松的口气一带而过。
所以在宴厌问起的时候,辰虚并不原多说, 只是回了一句, 没有。
走出鬼界的这条路并不算太长。
前方不远处已经能隐约看见天光, 宴厌轻轻拉了一下辰虚的衣领。
“嗯?”
宴厌在辰虚怀中蹭了蹭,“放我下来吧。”
辰虚短暂地顿了顿,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而是稳当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当然也就那么几步,他就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
辰虚垂眸, 看着那只原本乖乖勾住自己脖子, 现在越来越不安分的手。
“我们凤族做事向来随心所欲, 美色当前,很难自持的。”
被抓了现行的某人,倒十分理直气壮。
辰虚正经道:“要怎么个不自持法?”
“我……”宴厌被噎了一下,默默壮了壮胆才没漏怯。
那只青天白日耍流氓的手指,紧挨着辰虚皮肤, 交缠在银色发丝间。
她曲了一下手指, 继续朝辰虚的心脉上探去。
一缕温如旭阳的凤息随之在辰虚灵脉之上流窜起来,探向各大命门要穴。
偏偏这些地方又是灵气充沛, 最为敏感之处。
凤息扫来扫去,不痛不灼但分外有存在感。
“帝君大人。”宴厌的声音贴着辰虚跳动的心脏,轻声笑了一下,带着点促狭的意思,“谁说, 洗灵只能这么洗的。”
宴厌记起了一部分往事。
那时她常常来往于三界, 有时候途径死域也是临时起意。
短时间洗灵的原理很简单, 和凡间佩戴香囊掩去气息十分类似。
就连杜芷都帮她洗过几次。
宴厌的语气又轻又粘,一边问,那一丝凤息便随着她的语调,轻轻重重的辰虚身上乱窜。
“听话。”
辰虚的神色终于变得复杂起来,然后叹了口气,“地上不干净,马上就出去了。”
这并非是简单的“不干净”。
脚下八百里焦土,经过先前的动**累了厚厚一层黑灰血泥,每踏一步脚下都有都能感受到怨念亡魂的纠缠不息。
行走其间,莫说天生对邪祟敏感的凤族,就连辰虚都不大舒服。
宴厌敛下指尖的胡闹,定定地看着辰虚,火海映衬在凤眸之中。
她忽然弯眉笑了一下,语气极为认真。
“我知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踏在焦土的刹那,呛人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百鬼同哭之音炸响在凤三的耳畔。
她抵着辰虚的肩膀,眯了一下眼睛。
辰虚侧头,恰好看到了宴厌眉眼中得逞的笑意。
“在想什么?”
宴厌挽着他的肩膀,一同往前走了几步,道:“我在想,既然你都记得,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天阙之上,法器众多,总能寻到那么一两件能让人记起前尘往事的。
若她早些知道这些过往,这相见不相识的万年便能缩短几日。
即便是几日也是好的。
她只是忽然想起这件事,问得也很随意。
但辰虚却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记不记得,都无妨。”
那时他执念横生几乎失控,直到找到那一点点灵相。
是凤三剥离命印时,被连根带起的一点点碎元。
其实那几乎都称不上是灵相,实在是太碎了。
即便是养上千万年,她可能也不认人,也记不起旧事。
那些细碎的灵相又一次重新养在岐山寒泉旁。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出面。
这样也很好。
那些事情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像一只真正的小凤凰一样长大。
后来宴厌回想起那一天,都不禁感叹,自己多活的这些岁月还是很有长进的。
否则不至于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分神编出了一个幻象去哄人。
先前在辰虚灵脉中留下的那一缕凤息,宴厌悄悄做了一点手脚。
虽然也瞒不上太久,不过先将人哄出去就够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辰虚和“自己”走出鬼界。
从死域里投过来的一点光亮,映进她的眼眸里,漫开一层温润之色。
宴厌眨了眨眼睛,又很轻的笑了。
那声笑,听着有些像叹息。
可惜。
可惜她记得的,比辰虚想象中的更多。
她想起她还是一缕豆大点的碎魂时,看见辰虚的灵相。
一半清冷,一半嗔怒。
一半笼罩着碎雪冷雾,一半缠绕着业火梵文。
所以她很明白,九头厌费尽心思让她窥见当年的真相,因为辰虚心结未破。
他道心不稳的另一头仍然是自己。
若是只有辰虚一人带着当年的记忆,还可以自省自定。
若是两情相悦,要如何自持?
目前的境况和万余年前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他们之间仍然横亘着所谓的上神天命,横亘着一整个鬼界。
当年凤三有一事做错了。
解决这个局面的办法并非只有一个。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她没有。
凤三当年有心结,即便在最后也避讳堕魔一事,她也没有。
鬼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宴厌将掌心划破,以血为誓,留下了一道命印,落在了鬼界的结界之上。
命印一出,同生同死,即便是辰虚也不能强破。
宴厌垂眸,舔舐着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同她以往的每一个都不一样,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邪气。
再转身时,巨大凰鸟振翅而起,翅下长风卷起无边火海里万丈火舌,扫开鬼蜮中常年弥漫的黑雾。
火墙逐渐靠拢,她行走其间,聆听着那些鬼哭狼嚎。
在震耳欲聋的锒铛声中,那些纠缠在无端火海里不愿往生的执念牵挂,席卷而来。
这一次她并非抵斥,而是吸纳。
压抑万年的大喜大悲,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经由引魂铃强加在她身上。
这个过程即便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堪称难熬。
又因为要保持清醒,她不能封闭五感。
所以她一直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悲喜,不同的牵挂,不同的离别。
耳旁总是骤然喧嚣,骤然哭闹,又骤然归复平静。
有时候不仅仅是旁观,而是感同身受。
她越是想乐观良善,那些扭曲阴暗便越是感受得入骨三分。
她心中妄念和恐惧,被业火加持放大数倍。
她看着自己的灵相由金华灿烂,慢慢变得灰蒙蒙的,又从蒙头垢面重新缭绕出戾气。
凤羽残缘上燃着终年不息的业火,凤眸点漆如长夜幽冥,长翅生出白骨,翼下旋绕煞气罡风。
那是万年之前曾经出现过一瞬的极恶之相。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灵相恶化更为彻底,也并非一瞬,而是长久的立于无端火海之上。
极恶凰鸟一声啸唳,唤醒了邪魔慕强的本能,霎时众鬼低伏,灵魄震颤。
当然也有不服的。
鬼界原本就有八个鬼王,各管辖一方。
除去了杜芷也还有七个。
在宴厌踏上岸的瞬间,千万只姑获奴睁开了眼睛,无数破风之音从不同方向袭来。
又轰然一声,被拱土而出的生死藤和从天而降的银光阵法挡住。
杜芷与杜芒从巨大生死藤中走了出来。
挡在了宴厌身前。
“简直……”杜芷出来劈头盖脸就想来一顿指责,看着宴厌的模样,刚说了两个字又不忍心往下说。
杜芒一面往外丢阵法,在旁边打圆场,“师兄忍住,先打架。”
说完又唔了一声,画阵法的手也顿了顿。
杜芷侧头问,“怎么了?”
“我在想……这一架打下去,我们这算不算是凡间的改朝换代,自立为王,那事成之后……”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杜芷没好气打断。
宴厌:……
我还没说话。
鬼界的大战并不像人间那般血肉横飞,战鼓雷鸣。
玄光一过,针锋相对。
死了便是碎作黑灰悄无声息落下,活着便继续厮杀。
那一架打了很久。
黑灰压在地上厚厚一层,像凡间百年难遇的大雪。
后来他们三人也不再出声。
杜芷脸色越来越难看。
作为当年亲手送凤三进鬼界的人,他晓得当年凤三恶相刚刚现世,又被迅速收了回去。
那极快的一瞬,看到的人并不多,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意外。
众人提起凤三,最先想到的还是万年前那位星轨奇特的凤族三殿下,辰虚帝君昔日爱徒。
此战过后,天阙上的神明仙君,凡间的玄门百姓,鬼界的邪祟魍魉,提及宴厌,就只有两个字——
魔头。
鬼界之外,天地晦暗,乌云蔽日,凡间鸟雀长鸣不息。
这是有大魔出世之相。
众仙闻讯踏云而来,满脸错愕地悬于丰都之上。
被一道霜雪冷雾拦于死域前。
冷雾延绵百里,从奈河尽头到海棠林的悬崖,全都当了个严严实实。
阵法遍布金色流光结印。
浮毛沉水,神明禁行。
辰虚静坐在那棵极高的梧桐树下。
死域有鬼界吹来的风。
同过去一样,这些风中偶尔带着鬼哭狼嚎。
它们吹经死域,消散在丰都上空或者那条宽阔的奈河上。
但是今日,大约是鬼界的黑雾实在是太浓了。
这些风竟然一并带出了许多灰絮。
就像一场黑色的雪。
辰虚在这些黑雾之中抬眸,眼神落在起风的方向。
他几乎能想象出此刻死域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也独自行走其中,镇压万恶,堪封结界。
他将人护在身后,关在薄光殿中,舍不得让其踏入其中丝毫。
想不到因果轮回,自己竟也有这么一日。
进而他也是头一次察觉,被护在身后的感觉,其实并不比行走其中好。
尤其是这种与生死相关的瞬间。
死字晃过的瞬间,辰虚极轻的皱一了一下眉。
同凡人的生老病死一样,身为仙者也有尽时。
谁都避免不了。
这些道理无论是言传身教还是潜移默化,他教过凤三很多次。
便是想着有朝一日,他应劫羽化时,她能豁达宽心些。
终不过是一句,连他自己也做不到的虚言。
*
鬼界北域。
最后一只姑获奴被业火焚尽。
曾经拥护烛龙,以无端火海欲孽为食的所有邪祟被驱赶至极南的蛮荒之地。
大家几乎都已经力竭。
杜芷的生死藤枯缩成一小棵爬藤,护着一只坛子。
恶相凰鸟收拢羽翼,乖顺地俯卧在一侧。
宴厌在剧痛中再不能支,跪坐其间,霓裳裙摆流泻一地,是漫天黑灰里唯一的红。
她五感极度微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顺着一声轰然巨响,下意识的仰了一下头。
分不清到底是黑雾太浓,还是太累。
她即便抬眸也是满目漆黑。
反倒是杜芒要稍微好一点。
所以他看到了,那并非是黑色,而是天光。
在万恶殆尽,宴厌将命印收回的那一瞬间,辰虚震开结界,碎雪霜风应声灌入,覆在了鬼界厚重的黑灰之上。
那是凡间东方既白的时分,天光乍现出第一缕清明,恰好透过缝隙照了进来。
照在霜层上,满目莹白。
宴厌看见了来人。
其实并非真的看见,而是感应到了。
在被拢进一个带着碎雪气息的怀中时,她有些得逞地笑了一下。
这次她终于没有被庇护在身后,而是做了一件大事。
一件连上神都没来得及做的大事。
这件事落在天录之上,或许只是寥寥数笔。
天地间有了第一只极恶之相的凤凰。
从此鬼界多了一个新的魔头,生死间有新了的秩序。
*
整合鬼界重新定序之事,琐碎又麻烦。
特别是此时杜衡和宴厌都十分虚弱,杜芒一个人劈成数个人在用。
于是辰虚在北域里小住了一段时间。
北域里的从上到下所有邪魔都战战兢兢,整个王城又静又冷。
宴厌是第九天才清醒过来的。
在这其间,她做了许多说不得的梦。
有的旖旎瑰丽,惑人沉浸。
也有的直戳人心,让人惊栗不安。
她总是看到,上一刻辰虚还贴在她的颈侧,同她说一些温柔缱眷的话。
下一刻便在剑阵之中,问灵劈头落下,说她为世间大恶,其罪当诛。
她在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理智,也会在极偶尔的瞬间失神。
以至于刚醒的时候,眼角还带着些湿气和未褪下的红意,显得可怜又委屈。
辰虚看在眼里,于是那些训人严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消散了。
“师父。”宴厌刚刚酝酿出情绪,小声叫了一句。
还没来得及认错卖乖,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杜芒特别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却差点被冻掉了手指。
他有些疑惑,平常他都是这个时辰来问安和请教事宜的,怎么忽然就被挡在外头了。
莫非是宴厌伤情恶化了!
到底是继续敲门还是不敲门?
杜芒在外头来来回回踱步,一墙之隔,步子声又碎又闹。
吵人里头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宴厌小声道,“要不我们先偷偷……”
辰虚将人按了回去,“你伤未好痊,躺着。”
“……师父……李青燃……我再躺都要长出蘑菇了。”
宴厌就着辰虚的手想起身,一下没有适应好堕魔之后的手劲,直接撞进了辰虚怀中,反倒将人抵在了床沿上。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
问题就出在了堕魔时,无端火海里纠缠不清的妄念被全数吸纳进了凤凰灵相中。
让宴厌无师自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样的姿势。
这样看着辰虚银发缠绕在被褥之上,衣襟稍微散开一点点。
这样呼吸可闻的距离,辰虚因吃惊而微微抬起的眼眸和唇线。
就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太正经,难以诉之于口的事情。
而又因刚刚苏醒的缘故,宴厌对凤息掌控得并不太好。
心念一动,纠缠着欲念的凤息便纷纷窜了出来,缭绕一身。
辰虚镇压鬼界如此之久,对着些气息并不陌生。
可他偏偏没有点破,而是垂眸看着小凤凰,换了个懒散舒服的姿势,正正经经的问,“在想什么?”
刚醒的小凤凰没能察觉出来其中的故意,而是顺着个问题将脑子里那些旖旎的梦境又过了一遍,慢慢从脖颈上漫出了一层红晕。
小凤凰埋在辰虚颈窝,神色明明十分害羞,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师父,我现在是魔头了。”
“嗯,然后呢?”
“邪魔重欲。”
三天里,王城里的那间屋子封冻了极厚一层冰雪,人声不进。
但北域街上的邪祟们纷纷察觉,似乎寒气散了许多。
大约是凡间隆冬已过,又到了春季。
又或者是王城里那位贵客心情好了些。
*
后来天阙的十大传闻里又挤进了一个。
说是辰虚上神有失天责,没能镇压住鬼界出世的大魔,自贬下界。
大约是辰虚帝君当真如同传闻般的冷清又难以亲近。
这一道自贬的神令一出,薄光殿里非但没死气沉沉,反倒莫名有些欢喜。
司命星君又从天府宫搬回了披香殿,领着那群因帝君不在而到处晃悠的小童子,一行人张罗着把檐角都挂着灯笼红绸。
解语花们被教了好些吉祥话,有人经过便叽叽咕咕说上一堆。
就连后院的海棠林都开得分外盛了些。
而在传闻中心的两人,此时正走在长陵城中。
太湖新来了一位阔绰的水君大人,重新将天灯浮云的风气拾了起来。
有人担着莲蓬荷花和一盏灯走经近处,看着宴厌面生便搭话道:“这位姑娘,要不要放盏花灯。”
宴厌接了一盏,在灯面上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远处传来一声锣鼓长鸣,百姓手中的灯一齐松手,万灯扶摇而上在高处连成煌煌一片。
宴厌拉着辰虚,抬手去指哪一盏是自己的,还顺便飞了一道符给司命,让他在南天门处捡着,将灯挂在书房里。
那些年,凡间年号为朝,清平昌盛少有邪祟。
没有人关心天道,也没有人谈论邪魔。
万般热闹,只相逢于人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啦~
圆满撒花~谢谢各位宝贝们的陪伴呀!!
下一本可能开《魔头》《海棠》也可能开《佛修》
(哈哈哈哈哈我在说什么)
希望宝贝们可以点点预收哟~
大约还有一到两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