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衍不但会剑, 还到了剑人合一的境界。
方家弟子们一度以为那是一个传闻,但此时铿锵相鸣直刺长天的剑意足以让每一个修剑之人都热血沸腾。
弟子们同样拔出佩剑,想与这道紫色虚影并肩而战。
当他们掉转剑尖的那一刻, 万顷威压从天而降。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一句, 只能茫然地抬起头, 便看到空中紫色虚影,尖啸翻腾着蓬然怒意凝聚成龙形,就被一道清寒剑影扼住喉颈。
轻轻一捏, 瞬间碎成了粉末。
清寒剑影混合着碎雪寒风,气势未减, 以席卷之势悍然横扫而来。
所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乍起的寒意像被人重重地扣住天灵。
众人终于在威压之下单膝跪地。
方清衍疾步退后数丈, 在地面留下一道寸许的深痕, 他带着几分震惊又释然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可一开口便吐出了一口黑血。
手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碎裂成片。
一柄精铁长剑掉了出来。
上面刻着的“云中”二字,因长久地不见天日而模糊不清。
方清衍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时之间不敢去捡。
这是昔日, 他号称云中君子时常配在身侧的云中剑呐。
李青燃缓步下台阶,替他将剑拾起。
在众人的仰视之中, 他缓缓抬手,在空中拨了一下。
寒霜复又凝聚缭绕成线,由李青燃指尖钻入方清衍灵台。
预想之中的彻骨寒意并未接踵而至,方清衍灵台激**不止,将他深埋在晦暗深处的记忆翻出。
时隔千年, 连他自己都忘了好久了。
“问灵……”他意识弥散之际, 缓缓道。
“你是……”
辰虚上神司善恶惩戒, 每每遇到乱天道的大恶妖魔,将其制服后需代天问责,捋顺清楚业障的来龙去脉。
能解则解,不解则除。
方清衍抬起眼眸,艰难地看着李青燃,声音暗哑晦涩,“可我……不是邪魔啊。”
*
千年之前,长陵城里家家户户供着的是太湖水君的龙王庙。
自从方清清出世,玄门里方家才渐渐为人所知。
当时便有人看玩笑说,方家是沾了方清清的光,不但有了飞升的苗子,还攀搭上了真正的仙官。
其实不然。
真要算下来,方请衍与谢长安要认识得更早些。
天街灯市那一夜,谢长安原本是约了方清衍一同喝酒的,只是恰好方清清同行。
谢长安见她可爱,便随手点了些仙法在天灯之上逗一逗小姑娘。
或许是方清清在人群中仰头看天灯的那一幕,眼中投映的灯火过于明亮,谢长安一时有些不想点破这个玩笑,这一逗后来便逗了好多年。
这件小事当年没少被天阙的那帮同僚拿来说笑。
与他们同一道的还有长离漱君。
长离比谢长安要小几百岁,自小是谢长安的小尾巴,不过他本体是蛟非龙,管辖着南方曲水一片不太大的地方。
曲水一带的车曲国山多民少,风调雨顺常年没什么大事,长离便常溜来长陵城,找谢长安玩。
三人均是风流年少,文能把酒踏歌,武能除妖卫道,久而久之有了长陵三公子之美名。
玄门之人不觉时日长,那时外头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年。
不过长陵城之外的乌烟瘴气吹不过云梦泽的高山。
方清清也长了几岁,剑术更加精湛。
心性逐渐也有了方清衍的影子,多了几分温和。
“听说中原一带已经兵荒马乱。”
方清衍每听到方清清谈论这种事,总是心头一跳,“天下分分合合,是大势所趋,我……”
“我们修道之人不可妄加干预。”方清清学着方清衍的口吻将教训的话补完,“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方清衍摸了摸她的头,十分欣慰,夸赞道:“清清长大了。”
方清清蹙眉,“不过每逢战乱,生出怨魂无数,迟早将殃及云梦泽。”
生人之事不可干预,死后作祟就属于玄门插手的范围了。
方清衍道:“放心,长安和长离已经在云梦泽外画下结界,家家户户都挂了驱魔灯。只要探查出邪祟的踪迹,便会通知给各玄门。你安心修行便好。”
“仰仗他人庇护,终有不及之时。”方清清摇了摇头,“我准备编写一份剑谱,交予长老。以方家的名义分发给长陵百姓,广授同修。”
“既能强身健体,万一将来不幸……”方清清将不吉利的话咽下,继而道:“还有自保之力。”
修行一道上,各家钻研剑法绝学,无不恐后争先。
广授同修几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颇难。
方清清却不只是说说。
从那日起,她将惊鸿剑意的一招一式化繁为简,化精为拙,当真编了一本入门精修皆宜的剑谱出来。
编成之日,方清衍同邀谢长安与长离来观剑。
太湖水殿有一株参天桃树,方清清以桃枝代剑,将三十六式演练完毕之时剑意扫拂过树冠。
落英纷纷然然,剑影翩然若蝶穿插其中。
方清清收了剑势,在落花中偏头问道:“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谢长安道:“大道若简,刚刚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极认真道:“方姑娘剑道精湛,心道更甚之。飞升之日,我定亲自到场恭贺。”
可惜,天不随愿。
起先的异常是城外发现了奇怪的脚印,看上去似兽似人。
有人担心是僵尸邪祟,谢长安让长离陪着以方家为首的众玄门重新加固阵法,只身去城外巡查。
他仔细探了探,那只脚印并没有邪气。
或许正因为此,才破了谢长安在云梦泽外设下的禁令。
为了稳妥起见,谢长安还是重新巡视了云梦泽境内所有山泽。
他最终在一处山洞中,找到了那只怪物。
那怪物似为人形,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猱形披发,只有一足却走行如风。
那只怪物奇怪地回看着他,挠了挠背,仿佛只是路过此处并无恶意。
谢长安站在山洞口,剑意凝之于指间,迟迟未发。
谢长安自那日回来之后甚少说话,时常立在水边,神情有些怔然。
长离见状到近处,蹲下身子,探了一下太湖水面。
他同为水君,对水比旁人敏感些。
这一探便发现了异常。
长离捻着指尖的残留的水渍,开口询问,是否与那只奇怪的妖物有关,可已猎杀。
谢长安摇了摇头,“不是妖物,杀之无用。”
魃。
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一月后。
随着水位下降,长陵城水路发达,重商轻农,外藩来的驳船不敢近岸。
又一月。
太湖河床逐渐**,腥气冲天,不复曾经隽秀。
又一月。
昔日只以山泉烹茶煮酒为雅的长陵,如今城中家家户户的储水缸中装的都是浑水泥浆。
水路不可行后,城中粮食逐渐见短。
香火鼎盛的龙王庙如今只闻怨声,他们都在问到底什么时候下雨?
众玄门自身难保,达到辟谷修为的修士稍好,普通弟子和百姓一样难熬。
不过短短几月,长陵城便从天上坠到了地下,再不见繁华。
有人忍无可忍地想,逃吧。
老弱病残们难以迁移,青年壮汉们总不能一并等死。
于是他们自发组起一支队伍,不顾玄门阻难,一心要出城。
这一出,便再无音讯。
那日谢长安与方清衍例行巡山时,在靠近云梦泽外侧的一处山道上看到了血迹,云梦泽结界之外一只断手正挂在路边。
那只断手干瘪嶙峋,似是被怨灵吸食后的样子。
谢长安与方清衍对视一眼,一并冲出结界,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成百上千游**的怨灵。
它们被云梦泽的灵气吸引至此,又被结界阻拦在外。
谢长安祭出长剑,紫气瞬间升腾。
方清衍的云中剑剑气看似平缓,亦有破云之势。
两人沉默不语地诛杀着这些怨灵。
他们大多是死于战乱,觉得天道不公,心有所憾才化作怨灵徘徊在人间。
而现在又被他们再一次诛在剑下。
等他们全部杀尽,谢长安才敛下龙息。
满地怨灵祟气留下的黑絮,如同被野火烧尽的草木灰。
两人都有些累,最后一剑挥下时,他们均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释然。
若继续旱下去,长陵城百姓亦会如此,不甘不愿地死去,化作方才一般的怨灵,再被玄门弟子斩于剑下。
或许不久的将来,曾经卖过酒水给他们的小哥,在太湖上采莲的姑娘,放灯的孩童,他们在长陵城中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一蓬黑灰。
“你受伤了,我们先回去。”谢长安指了指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这才发现,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怨灵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将他浅蓝色的衣袖浸成了深色。
当他们回到长陵城中时,长离和方清清正神色紧张地站在城门口张望。
看见方清衍受伤,方清清红了眼眶,但还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昨日长离在上中打的井,打出了水,我们去看看吧。”
方清衍顿了顿,看着两人身体僵硬眼神闪烁,顾不得身上的伤,缓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方清清垂着眼眸,“哥,我先去帮你敷药。”
谢长安揉了揉眉心,恰好瞥到长离手上似有乌痕,“你怎么也受伤了。”
城中只有玄门和普通百姓,与前者打起来不可能毫无动静,而后者根本不可能伤到他。
平日里跟在谢长安身后说什么应什么的长离,此刻居然也和方清清一般垂下眼眸来。
与这边的安静相对应的,太湖边推推搡搡热闹异常。
谢长安忽然心口一闷,似乎被人隔空重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