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灯贴着南天门的浮云堪堪飘过时

杜衡与杜芷还笑着写了一封飞符寄去给谢长安调侃:水君大人如此铺张地消耗法力, 恐怕不是单纯的爱热闹。

当时杜衡对星轨堕魔一事已有些微了解,又改不了喜欢操心性子,他看着这幅场景总觉得心神不太定。

还是私下补过一封书信:人间之事各有定数, 水君大人点到即止, 切莫牵扯过深。

后来还顺带和杜芷提了一句, 托他下回行走凡间时,去云梦泽一带看一看。

其实仔细向来,龙族和凤族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 两族均为上古战族,天生神格。

比如, 人相不分男女均容貌昳丽。

比如, 三界休战后只是挂了个虚职, 不怎么上九重天,自然对于天阙上的规矩也不如正统仙官那般敬畏,更没什么清规之说。

但与凤族不同的是,龙族一脉管辖水域与人间商路交织。

龙王庙沿江流河海分布甚广,与凡尘牵绊得更深些。

堕魔犯戒者屡有。

小凤凰手扶在巨大的棺木之上, 她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 方清清年少时初见谢长安的模样。

他们必然情深意切,以至于方清清能将佩剑埋于此地与他长眠相伴千余年。

对于剑修而言, 剑比命重。

极高的树干安静地立在大家身后,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几片零落的花瓣轻轻落至棺木上,似在爱抚。

但下一瞬,女人凄厉的尖啸乍起,似泣似笑, 回**在四周。

参天巨木猛然震动, 悬于半空中的燃符颤抖不止, 噗噗地灭了好几张。

就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巨木每震动一下,便带得捆住棺木的铁索哐啷作响,冰棱碎裂。

树干和铁索上落的灰尘碎冰扑漱下坠,弥散在空中。

大家都在自己周围撑起了一方结界,等着异动停息。

但巨树的震动就像是攻城木桩一般,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撞着。

那八根螭龙缠柱的铁链就如同被撞击的城门,死死咬紧石棺不放。

两两相抗,鱼死网破般僵持在昏暗之中,只剩下震耳的声响,抖落出漫天花瓣如雨。

大家甚至开始担心,脚下的土地会不会再一次崩塌。

一下

两下

三下

……

每巨木每震动一下,似乎要消耗极大的精力。

直到女人的笑声逐渐消失,直到空气中开始弥漫淡淡的血腥味。

而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凤凰觉得这棵桃花巨木的死气似乎又重了些。

她如此拼命的想掀开这副棺木。

在过去这些年中,她肯定尝试了无数次,才将一棵华盖如云的通天巨木,耗成如此半枯之相。

但这石棺上缠绕的这八根螭龙铁索连着奇门八桥,八桥中心又镇着整个方家。

小凤凰恍然,云梦泽灵气充沛,灵眼众多,或许方家选址在此低洼之处,并非是念旧,而是为了镇压着棵巨木与这幅石棺。

可石棺之中只有一具尸体了。

剑灵到底想干什么,斯人已逝难道要掀开棺木,对谢长安鞭尸泄怒吗?

有又何用呢。

可执念若能按照常理分析出利弊,轻拿轻放便也成不了执念了。

头顶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动静,那树冠顶上,拱土而出的一小撮新花终于也全部凋落了。

巨木显现出了力竭之相。

而这一次,它大约要沉浸很长时间了。

就在众人,尤其是方家弟子松了一口气时,独行剑铿锵乍鸣!

一道携带着万钧之势的剑意在晦暗之中化出一道巨大的虚影,四周被爆出的青金色光芒照成极昼。

碎雪寒霜无端自起,张狂肆虐后凝聚成一处,带着分海之势悍然劈下。

断的却不是那根古怪的巨木,而是那八根螭龙铁链。

方家弟子下意识去握自己的剑,却被无形中的威压慑得连手都抬不起。

空中化出一道极淡的粉色身影,方清清叩跪在李青燃与小凤凰跟前道了一句谢。

在烟尘散开,威压消失之后,大家的眼中流露出的震惊大于愤怒。

这人是谁?

是谁能当着方清衍的面,将螭龙八卦阵一剑劈碎。

他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先开口询问。

中间不知有谁低声念了一句,“不可问”,他是子规堂遇见的那位“不可问”之人。

好,这样一来,更没有人敢开口了。

四周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直到方清衍轻轻动了一下拐杖,他伸手搓了搓指尖在方才那一剑虚影中沾上的细雪。

眼神忽然闪出了一丝光亮。

他动了一下嘴唇,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上……上神。”

他认得这个剑意。

很多年前,那位亲自布下天劫,诛杀了谢长安的上神。

李青燃缓步走上台阶,巨大的石棺顶盖在他手中如若薄纸般被拂开。

棺木之中浮了一层浓重如墨的紫气。

紫气散开后,躺在石棺中的“人”显露了出来。

但在看到棺材之中的景象的那一刻,小凤凰忍不住蹙眉。

她手一挥,封了一道结界将其他人挡在外面不让靠近。

太湖水君谢长安,是东海龙王一脉的支脉。小凤凰曾经在天录上看过他的画像。

凤族向来自矜自傲,能真心夸出口的说辞不多,尤其是相貌这一方面。

但谢长安的确对得起,面如冠玉,姿仪卓然几个字。

原身也是一条长达百丈,金瞳赤目,瑞气腾腾的云龙。

那此刻,棺材里的躺着的这一团难辨首尾的东西是什么?

……蛇?

一条被扒了皮的蛇?

龙族和凤族一样好面子,绝不允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人眼中,即便是尸体也不行。

小凤凰戳了戳李青燃,问道:“难道所谓的坠魔天谴,是要扒龙皮抽龙筋?”

那凤三殿下坠魔时岂不是也受了这般苦?

李青燃稍顿,侧头回道:“不是。”

弃道堕魔,的确会落一道天雷,将道行全部打散。

根据弃道的严重程度,天谴有轻有重。

如果只是因困惑而动摇了道心,那么天谴就会轻些,往往只是消散了仙法仙术,封住记忆,贬为凡人。

若累负无辜人命,这道天谴生出的天雷就会重些。

仙者殁于天雷之中的,多为后者。

小凤凰:“那他……”

李青燃凝眸道:“上次见他时,他并非如此模样。”

上次,便是谢长安殁于天劫的那一日。

仙者之殁,便是指仙骨抽出,灵根断裂,魂魄沉归于三界六道之中。

并不对肉身有如此折磨。

龙角被锯。

龙鳞被拔。

龙珠被毁。

若不是龙身千年不腐,有紫气傍身。

小凤凰仔细看了许久才确认,这一团真的是一条真龙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昔日年轻的太湖水君,意气风发少年郎谢长安。

小凤凰看着此情此景,感触颇多。

“方清衍不是口口声声说着旧友,以整个方家为阵眼,特地设下如此阵法将石棺护住,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小凤凰忽然抬头,“帝君,你方才说天谴有轻有重,那谢长安是犯了哪一条天道天规才这般下场?”

李青燃缓缓回道:“擅自调水控雨,千年之前,将本是太湖一带的旱灾转移到了曲水一带,间接导致车曲国灭国。”

难怪谢长安抗不过去。

一国之亡,牵扯到的性命成千上万,那道天雷想必也是穷凶极恶的。

这道天雷是替车曲国无端枉死,流离失所的百姓而落。

谢长安对车曲国百般不是,死不足惜。

却对长陵城百姓恩重如山。

龙身不腐,便能聚拢紫气,福泽一地。

谢长安没有归葬东海,而是冒着被后世盗窃毁坏的风险葬在此处。

方家既作为旧友,又攀亲带故,更是全族上下承了大恩,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连尸体都守不住。

守不住就算了,方清清的剑灵还拼死要撞开棺木,搅得如此大的动静又是为何?

小凤凰带着些许不满,看着半透明的剑灵,却见她满脸悲切,并不似寻仇的模样。

这些旧事中的是是非非,有一人应当知道全貌。

小凤凰准备解开结界,问一问方清衍时,手却在半空之中顿住了。

方清衍手中的手杖,在这晦暗之中竟然隐隐浮动着一层紫光。

那不是沉木。

而是一节龙脊骨。

“李青燃。”小凤凰用胳膊杵了一下李青燃。

李青燃个子很高,又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之上,稍低着头的时候下颌分明又锋利。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一道怒张的剑意几乎是同时从独行剑中出,炸开的万千锋芒裹挟着清霜飞雪轰然炸开,明明在水底却能听见隐隐雷鸣,剑风扫及之处,避无可避。

方家弟子哗然一片。

他们从小受着方家教养,身着方家校服。

即便他们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抵御这一剑,也下意识挡在了方清衍身前。

在方家弟子的眼中,家主方清衍性情温和,不善武力,常拄着手杖连佩剑都不曾有。

每逢酷暑寒冬,方家便会在长陵城外分发丹药,无论是不是长陵城百姓都可以来领。

长陵城墙上所有的驱魔灯都是方家弟子亲点,所有的驱魔符都是方家长老亲画。

即便在传闻中世间大乱的几年,长陵城百姓也躲过了邪祟横行的灭城之劫。

而在那寒霜剑意轰然坠下的这一刻,半空中倏然凝了一道紫色虚影,带着低低的龙吟破雾而来,二者相接,狠狠相撞——

一瞬光华耀目!金石争鸣,响彻了整个云梦泽。

腾腾剑意缭绕在四周。

这一刻大家才记起来,这位在丹修大能,很久以前是也是一位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