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而死……哈哈哈哈哈哈……”
剑灵坐在桃枝上, 双腿随着风一**一**,笑意盈盈,“道长问错了, 你应该问问方大家主, 装着一副丹心济世的名号, 怎么要亲手杀了亲妹妹啊。”
这一句话像一记闷钟,狠狠地敲在众人耳畔。
方清衍也在这句话中回了神,他拐杖轻轻杵了一下地面, 地底传来一连串的关窍运作声,一道淡紫色结界从地底升起, 将整个桃林与外界隔开。
方清衍动了动嘴唇, 身形紧绷, 手指几乎要扣进木杖之中,十分艰难才从嘴中挤出这句话。
“清清……”
“方家可以没有一个剑修大能,但不能出一个滥杀无辜的邪魔。”
方清衍话音刚落,剑灵便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所坐的这一枝树干本就几近弯曲,在阵阵颤动之下, 仿佛要折断了一般。
“无辜百姓……哈哈哈哈哈……”
她跃足轻点, 从桃花枝上掠下,却似乎被禁锢在这棵树方圆一丈之内, 她歪头直直地看着方清衍,“云中君好无私,好感天动地的大义灭亲呐。”
“方大家主,你是不是当菩萨当久了,把自己都当入戏了?”
剑灵言语神态几近刻薄, 明明与方清清拥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却浑然不似一人。
而她身后的那棵半死不活的桃树, 就这样在她癫狂的笑声之中重新抽枝发芽。
迅速结满累累桃花,又落下。
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洋洋洒洒,旧落新出,仿佛不知疲倦没有尽头。
眨眼间便在树下叠出一个坟包似的拱起,将那柄重见天日不久的惊鸿剑又埋了进去。
在尖笑与落英中,湖心岛的八重锁链桥齐齐晃动,水浪无风而起激起一片水雾,发出“瓦石相磨”般的锒铛声。
小凤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这株桃花树,她是看到过的。
就在那个梦境之中。
她没有认出来,是因为她在梦境中见到它的样子极其繁茂,上可通天,树冠如云,而不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很快,她又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
它并非半死不活,也并非异常弯曲矮小。
这株桃树树冠可能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因为这棵树更大的部分被人封埋在了土里。
方才剑灵坐的位置,是这颗巨大桃树的尖端,破土而出的一小部分。
所以先前方清衍出关时,地底震动,似有什么东西拱土而出的异动并非错觉。
是这颗桃树吗……
还是桃树之下别的东西?
剑灵用桃花障引她来此,当真是方清衍口中说的“有些顽皮,并无恶意”的无心玩笑?
这个疑惑形成的瞬间,小凤凰不自觉的离方桃树走近了几步。
然后被李青燃大手一揽,又勾了回来。
小凤凰:……?
李青燃:“扶稳。”
还不等小凤凰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独行剑在半空发出争鸣,“咄”的一声插入地中!
在极短的静默后,无数寒霜般冷冽的剑气以剑为中心自八方汇聚,随即轰然炸开!生生将地面撕裂!
一连串的瓷盏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大,顿时天旋地转,桃花林中的土地如蛋壳般崩裂,往湖心坠去。
若不是先前方清衍立起的那方结界,整个方家所在的湖心岛都要受到殃及。
与此同时,随着地面塌陷,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紫光拱破屏障,冲天而起,久违地抚照了整个大泽。
云梦泽中有些道行的精怪仙灵都在此刻愣怔了片刻。
这是属于前任太湖水君谢长安的龙息。
而他已经殁了一千多年了。
在不断下落的过程当中,小凤凰才懂了李青燃口中“扶稳”的意思。
她紧紧攀附住李青燃的肩膀,在李青燃似疑非疑地眼神之中,她又后知后觉了一件事情。
大家都是神仙,谁还不会飞了?
天阙和凤族总觉得她自小流落岐山这等大荒之地,比起其他凤族小辈而言所受辛苦颇多。
大家对她多了几分宠爱。
实则不然。
她在岐山被土地宠着当的是小山怪们的老大,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从小到大真正打过的架拢共加起来,可能就只有和乌琅那么一次。
其余的,便是跟着凤族长辈们去收妖捉怪,开开眼界凑个数罢了。
她顺风顺水过到了九千岁,就连天劫都没有为难她。
所以养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只要事情没冲着自己来,便觉得万事都有别人挡在自己前头,不怎么爱动脑子。
小凤凰在和李青燃不太熟的时候尚且能端着仙官的架子装一装。
如今和他熟了,就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本性展露无疑的意思了。
但是今日李青燃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理应当摆出几分威猛的样子涨气势,不能这般挂在他身上丢人才对。
她攀附在李青燃肩膀上的手刚松力三分,李青燃便叹了口气,将握住独行剑的手松开,轻轻放在了她的腰上。
小凤凰:……?
诚然独行剑有灵,并不需要一直握着。
但是,难道李青燃也觉得自己不会飞吗??
还是说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如一把剑靠得住?
小凤凰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感觉桃花障气有点上头。
桃花林之下是空心的,那必然内有乾坤。
小凤凰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预期,但看清楚眼前景色时仍然愣怔了一会儿。
这片塌陷之地正对着的,是一株通天接地的巨大桃花木。
或许因为长久封闭的缘故,这棵巨木除了树冠顶端,漏出地面的那一节尚有新枝。
其余枝干均干枯嶙峋,似乎被烧焦过一般,颜色斑斑驳驳,覆盖了一层了无生气的灰尘。
在巨木之下,散落着一地断枝。
小凤凰仔细一看,这并非断枝,而是白骨。
混杂着刀剑枪的兵器,横七竖八或立或躺,像一片巨大的坟冢。
坟冢的中央,有一方高台。
八条锁链自空中垂下绕在高台周围,在晦暗不清的光线中,如同巨大的八条螭龙死死将高台之物缠住。
方才那一瞬通天的紫光,就是自高台发出。
不等小凤凰燃起凤息,一并掉落下来的几个方家弟子站稳后纷纷举起燃符。
十几张燃符飞向半空,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准确的说,这不是地底,而是水底。
那方高台也不是高台,而是巨大到有些夸张的棺木。
不知道是否因为桃花障的缘故,小凤凰在落下的一瞬便清晰的感应到了一丝飞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
与李青燃极其相似,不过有些陈旧。
一缕来自许多年前的辰虚帝君的气息停留在棺木之上。
众人拾级而上,越靠近棺木寒意越浓。
八条铁链上都倒挂着许多冰棱。
不用起棺也知道,这里躺着的必定是昔日太湖水君谢长安。
谢长安堕天时殁于天雷。
太湖水君虽是个虚职但好歹也是有正规仙衔的,仙衔的封赐应允都要过辰虚之手,帝君昔日来过这里也合情合理。
这事方家后辈不知道,方清衍不可能不知道。
谢长安是堕天时被天雷劈死的,一般而言,这种死法在玄门之中多少也要避讳些。
把自家的宅子建在人家棺材顶上,不瘆得慌?
小凤凰狐疑地看了方清衍一眼,却见他青衣举杖,眼神悲悯。
“昔日吾友三人,以长安是瞻。”
他的手轻扶在棺木之上,或许是因为忆起往事的缘故,眉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老人的疲态。
当年,方家不过是云梦泽众多玄门中寻常的一支。
玄门众人提到方家,只有二字,“中庸”。
直到方清衍和方清清出世。
方清清十三岁悟得剑意时震惊了众多玄门。
要知道,上一个飞升成仙的孟家先祖剑意是十五岁才悟得的。
惊鸿剑灵一出世,不起眼的方家立马成了其他玄门眼中十分值得结交的香饽饽。
拜帖堆积成山,隔三差五便有人前来攀亲带故,也有说要拜师在方清清门下的,甚至想在方清清飞升前定下双修情缘的也不在少数。
玄门众人总是恐后争先,有许多差距是靠后天努力能追上的,但在天赋灵根之上的差上毫厘也如天沟难越。
一般而言,这种让人无力追赶的不公,极易生妒。
但两兄妹并未因此生出嫌隙。
方清衍品行端正,行为有度,举止谦和。
一手云中剑法亦有君子之姿,即便在御剑一道上走不到极致,未来也是方家大长老甚至家主的好苗子。
那时候他常帮方清清回帖。
方清清便坐在书桌的另一头,开玩笑道:“哥哥,以后你当家主,我便帮你护道,你看不惯谁,给我一个眼神,我就将他打出去。”
方清衍扶额,训道:“清清,你是许多小辈的榜样,注意言行。”
“好好好,我知道啦。”方清清总是这样应着,却并不放在心上。
方清清调皮是真,痴剑也是真。
她不爱逛街,不爱胭脂水粉,也不爱听书听戏,她觉得这些都不如练剑时一招化三招来的有趣。
故长陵城的天街灯市年年热闹非凡,她除了在年纪极小,还拿不动剑的时候逛过一两次外,就再没去过了。
那一年她从家中溜走属实是无奈之举。
“哥,真的太离谱了。”她挽着方清衍的手臂,一脸愤愤。
“那个孟家长老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八了,居然想拜我为师?!”
“还有,那个柳家居然直接把他们刚断奶的娃娃带了过来,说合过八字要和我订下娃娃亲!?”
方清衍虽然也觉得十分离谱,但还是劝诫道:“清清,回绝了就是,你下次可不许如同今日这般,大发脾气摔门而出,会被笑话的。”
若他日方清清当真飞升,凡间的言行举止都将勘录成册,供后世览阅研习。
其实退一步讲,虽然当下看起来,差上十几二十岁有些不可理喻。
可飞升之后,岁与天齐,莫说十几二十年,就是千百年上万年的岁数差异,也不过弹指一瞬。
方清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一般,拉了拉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侧头,以为她还在不高兴,想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话未出口便听见方清清道,“哥,其实我不想飞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清澈。
明明他们行走在市之中,煌煌热闹成片却似乎都照不进她的眼里。
“我爱剑,所以练剑,并不是想在这一道上有多高的造诣,也没有指望着靠它飞升。”
“我现在还喜欢,所以日日练剑也觉得欢喜。”
“哪一日我不喜欢了,我将它束之高阁也不觉得可惜。”
“我不喜欢被视作榜样,我也教不了他们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哥,你别和别人说,爹娘长老他们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
方清衍愣怔了一会儿。
在某一刻他觉得从自家小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让他极近的感触到了“道”。
方清衍当时并不太理解,但还是郑重回道:“好,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方清清飞快地点点头,神情这才逐渐明亮起来。
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时才恍然,大约这便是天赋者的举重若轻,和庸碌者的削足适履之间的区别。
可惜大多数人都是望而不及,一路削足适履跌跌撞撞,终泯然众人,白首而无成之。
老人总说在年少时最好莫遇见过于惊艳之人。
也不知是祸是福,便是在同一天,方清清与谢长安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长陵城已经有了放天灯的传统。
天灯遥遥而上,有路过的小孩儿一面拍手一面嚷嚷着问:“都飞到天上去啦,是不是会飞到神仙住的地方呀!”
方清清自记事起后没怎么来过灯市,对大家常用的说法也不太熟悉。
当下就十分煞风景地回答道:“当然不是,只是飞得高些。纸做的灯,连云都摸不到便会油尽灯枯坠落下来了。”
小孩儿正兴高采烈拍着的手一僵,小脸皱巴作一团,立马摆出了一个失望得要哭的表情。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上面许的愿飞上去就可以给神仙看到的。”
“但……”
方清清还想说什么,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
谢长安一身墨色长衫破灯火而来,他对着小孩招了招手,话却是对着方清清说的。
“可以的,你看。”
谢长安取过花灯,将手松开。
那天方清清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天灯扶摇而上,久久不落。
直到最后她也开始怀疑,莫非当真可与浮云齐平?
自那之后的每一年。
长陵城的天灯都可以扶摇而上,直至九重天阙之中。
就连薄光殿里的杜芷和杜衡都见过好几回。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