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衍连忙扶住谢长安, 蹙眉道,“这是……”

太湖边随即爆发出啐骂声,湖边一座曾经香火鼎盛的龙王庙轰然一声, 被众人推倒砸碎。

泥塑描金的神像摔落在干燥的太湖河床之上, 溅起一地粉尘。

方清衍骇然震剑, 提步往前要去理论,开过光的神仙就如同谢长安本体神灵的分/身,被无端损毁肯定会有损修为。

现下整个云梦泽的外围结界, 几乎都是靠谢长安和长离灵力支撑。

“算了。”谢长安挡了一下方清衍,“他们并不知道本君是本君。”

短短一句话, 虽然绕口但却道出了关键。

百姓知道玄门为他们挡了邪祟, 方家教授他们剑法, 故而三人行走在长陵城街头颇受人百姓感恩,敬重。

但他们并不知道谢长安是太湖水君。

太湖水君的存在对于所有供奉他的信徒而言,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庇佑水路畅通,风雨和顺。

可如今连水君庙所在的太湖都已经干涸龟裂, 凭什么要享一地供奉?凭什么受百姓如此久的朝拜?

这是很简单就能想明白的道理。

有一座庙倒, 就有第二座,第三座……

谢长安这句算了, 是知道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旱魃现世,十里赤土,即便他是太湖水君也无法左右。

就如天下分和,沧海桑田,盛极必衰的道理一样。

旱魃的出现意味着一件事情, 差不多到时间了。

他们都知道, 但没有点破。

他们留在长陵城, 也不过是拖着一城百姓……苟延残喘罢了。

长陵城还在死人,庙还在被一间间推倒,毫无好转的迹象。

活着的,死去的,半生半死的人都含着怨气。

与城外游历的怨魂里外呼应。

终于有一天,结界出现了裂缝。

怨灵一个接一个地挤了进来。

长陵城命数早已经尽了,是他们强行一路拖到了这里。

按道理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懂。

但是看着成千上万的怨灵冲长陵城门的时候,那些早上还对他们笑着的百姓发出惊恐尖叫的时候,喊着“道长救我”的时候,又怎么才能做到袖手旁观呢?

城门上的驱邪灯被吹灭一盏他们就点上一盏。

驱灵符被血污了一张,他们就重新画上一张。

在这种几乎绝望的拉锯之下,长离忽然道:“其实还有办法。”

三人齐齐看向他,长离道:“太湖大旱,但曲水并没有,我们可以把曲水的水偷偷调过来。”

这个办法,不是没有想过。

但天下之水均有定数,有违天规不算,救了长陵城,一旦风吹草动,曲水又如何自保?

谢长安是太湖水君,长离是曲水水君。哪里有救了一个拉下另一个道理。

更何况,搬卸两地之水如同挪移山川,需要消耗极大的法力。谢长安庙观半数已毁,有心无力。

长离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只要降水,百姓自然会恢复信仰,重塑庙观金身。联合你我的法力,不一定办不到。只是现下云梦泽外结界已破……你我若离开此地,邪祟入城……”

方清衍负剑道:“我们来守。”

方清清亦点头,惊鸿剑灵自她手中而起,长剑出鞘的瞬间无数莹白银蝶布满天空,蝶翼薄如刀刃,随剑影纷然炸开。

那一瞬间,他们将所有该遵循的规矩,所有应该懂的道理全部抛到一边。

自救也罢,悲悯也罢,凡人也罢,仙官也罢,修者也罢。

他们救人,亦是自救。凭什么天要人死,人就不得不死?此刻他们眼中腾起一股拼死与天道一争的少年傲气!

留在城中的玄门不多,勉强分成八队,分别由各家长老家主带领守住长陵城八个方位,以血祭剑悍守一方。

城中百姓聚集一处,内圈为老弱妇孺,外圈执剑。

没有人知道要撑多久,但所有人拿起剑就没有打算放下。

时隔千年,方清衍回想起那一日时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画面。

他只记得方清清踏剑高悬,无数银蝶混着她的气血旋飞于长陵城苍穹之上,在遮天蔽日的瘴气之中撕开一道又一道的光。

那道光从日月辉般清亮,再逐渐染上猩红。

如同一道又薄又利的屏障,横亘在生与死之间。

方清衍看着从小被自己从小操心着,那个笑着说自己不想飞升,若自己当上家主便一辈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逐渐浑身血污,而自己却难以伸出援手。

方清衍从来觉得练剑一道,各有各的练法,各有各的天赋,但在这一刻却实实在在生出了怨恨。

他怨自己修为平庸,不可比肩而战,不可以一敌百,不可替方清清分摊被怨念围攻之痛。

云中剑因感知到了他的无力而产生嗡鸣。

可练剑之人都知道,从执剑到练出剑意是一关,从剑意化出剑灵是一关。

前者,是勤能补拙的极限。

后者,受天赋所限,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

以至于后来,有心术不正之人琢磨出了些邪门歪道。

专门挑选一些性格契合些的魂魄,直接封印至法器之中,人工将灵器炼制出来。

虽然此种捷径不比原生,倒也能糊弄着用好些年。

而那些封进刀剑的灵魄,如同燃烧取暖的木柴,若不能噬主,就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是一条投机取巧,非长久之计。

有损福报,被正道不齿。

但那一日,无所谓正邪。

方清衍以心血为引,以云中剑为器,将周围枉死的百姓之灵封入剑中。

从此他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枉死之人的不甘于痛苦,世上再无云中君子之风雅。

那一天,他的剑道,断了。

而长陵城在生死与正邪之间,终于等到了第一滴雨。

那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雨水浇灌而下,砸起一地硝尘。

苍穹搅起腾腾紫气,偶见龙身穿云而过。

大家仰头,伴着黑灰的雨水流进眼睛里,愣怔了许久

谁说人不与天斗?

他们赢了。

其后数天,人们将尸体掩埋,祟气驱尽。

玄门清点了一遍人员。

方家损亡惨重,长辈均殁,方清清昏迷不醒,方清衍强封剑灵几乎被反噬,两人清醒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孟家家主与少家主被邪灵围攻而死。

只余下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呆愣地站在父亲与祖父尸体旁。

柳家因守的是后方,相对而言要好些。

长陵城百姓在此劫中幸存者,不过十之二三。

城外京观数座,皆是亡人。

以柳家牵头,开始逐渐恢复城中的秩序。

谢长安和长离日夜在水君府中,交替观测排布着太湖和曲水两地水量。

如今两处共用一出水源,稍有不慎必将牵扯两地生灵。

水君宫除了方清衍和方清清之外,其他玄门禁止进出。

一来,排布水源耗时耗力不便打扰。

二来,长陵城刚经历过浩劫,若水源是借调过的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又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可一件事情越是想瞒住,便越勾起人窥探之心。

云梦泽先前玄门众多,柳家算是二流门派,远不如孟家,甚至比方家高不了多少。

但经此一劫,其他玄门要么离开了云梦泽,袖手人间之事,要么势力折损在了劫数中。

柳家便这样捡得了一个便宜,在安顿长陵城后事中又顺势得了民心,重新向方家提起与方清清结亲之事,态度也比先前强硬许多。

那日柳家家主柳无归在水君宫前将方清衍与方清清二人拦住。

柳无归笑道:“方柳两家往来密切,此番又有共劫之情谊……”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方清清打断,“行了,柳家主,就别再提定亲的事了,你儿子才一岁,喊我一句娘亲都不为过。”

“清清。”方清衍见方清清越说越口无遮拦,出言喊了一声,又客气朝柳无归道:“清清性情耿直,柳家主勿怪。不过缔亲一事需两厢情愿,还是请柳先生另择良缘。”

在场的其实除了柳家还有孟家的几位后生,便有人在一旁道:“你们方家两兄妹日日往水君庙跑,又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难不成是想攀上水君大人?”

柳无归连日来受到追捧感恩无数,一下子难以适应被驳面子。

在他的默许之下,又有人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之笑,阴阳怪气道:“听方姑娘言语之间的意思,是嫌弃柳少主年纪小,莫非是不想当柳家的媳妇想当柳夫人?”

方清衍见对方讲不成道理,便不再废话。

云中剑出鞘半寸,怨灵尖啸之音四起。

在尖啸声中,方清衍一字一句道:“方家看不惯无礼,各位谨言慎行。”

明明在不久前,几家玄门还能抵背相依,执剑相助。

人就是奇怪。

可共患难,却不可共清闲。

双方剑拔弩张,柳无归却忽然拿出了玄门首宗的做派,“方家以前虽然平庸,好歹没出什么邪魔反派。方清衍你低头看看你的剑。”他笑了一声,语气陡然转冷,“若不是方翁尸骨未寒,我今日便要动手替他清理门户。”

云中剑黑雾缭绕,剑身蛛网密布。

方清清先前灵气透支,灵台几乎枯竭,本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不便再动武,但此刻也顾不得其他。

“方家如何,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随着话音一落,惊鸿剑出鞘,轻轻一挣空中便幻化出一片笼着寒意的银蝶。

柳孟两家亦是准备祭出自己的法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在这才忽如其来的对峙之中,水君宫那扇布满结界,常关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长安从里头走了出来,这是他显露身份之后,第一次现身在除了方家之外的玄门面前。

柳无归其实并非不通人情,口无遮拦之人。

他在水君宫门口发难,便是认准了谢长安会因此现身。

仙君现世极其罕见,几千年来记录在册不过几起。

修道之人,就连远远瞥见一眼都算得上仙缘,更何况结交。

他们打听到,水君宫有秘辛。

水君大人似乎在为某事费心。

此时方家远不如柳家,既然方家兄妹可以为水君大人分忧,那柳家自然更加可以。

柳无归拱手行了大礼,身后弟子十分有眼力见地将一木匣端了上来。木匣里头装的是柳家的镇门之宝,净灵扇。

柳无归道:“净灵扇之风**浊驱邪,安稳心性。柳某听闻水君大人最近有些费心费神,望能助以绵薄之力。”

谢长安淡淡道:“法器不必,本君倒的确有事筹备。”

柳家的确有心试探,想的是献出仙宝作为投名状,取得信任之后再去打探水君宫的秘密,攀一缕仙缘。

没想到谢长安直接就道出了关键。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谢长安缓缓道:“本君意与方家结亲,清清已有仙缘,但毕竟还未飞升,本君想来还是需通告玄门一声。”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