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海的名字从红榜上涂掉了,他不知道是谁替他涂的,他没有查问,也没有在意。工作组宣布“贫农团”停止一切活动之后,他心里感到很高兴。他觉得自己这些时日,像是钻在风箱里的一只老鼠:两头受气,这下算是解脱了。他知道,不管自己在村里担任什么职务,归根到底是个农民。农民就得种好地,多打粮。人常说“庄稼一支花,全凭粪当家”,历来他就有积肥的习惯,如今用不着整天忙忙乱乱开会了。闲着无事,又像过去一样,每天提上箩头到处拾粪。
有一天傍晚,他来到村南边,正好看到从南山沟里开来一支队伍。他怀疑是阎匪军来了。他想跑,可又不敢跑,怕他们开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拾粪。等队伍走近的时候,他才看清是解放军。人数不多,大约有十多个。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衣的,有的背着长枪,也有的挎着短枪。背上背着背包,脖子里挂着米袋子。另外还有几个骑马的。有一个骑马的,戴着掩耳的皮帽子,戴着大口罩,皮带上挂着小手枪,样子像位首长;另一个骑马的身上挂着九龙带,显然是警卫员了。他亲热地向冯二海说:
“老乡,我们是刚从前方回来的。要在村里住一夜。请你给我们找找村长,帮我们号号房子。”
冯二海一见来的是解放军,心里十分高兴。立刻把半箩头粪倒在路边,提上空箩头,连蹦带跑回村找王大有去了。部队也跟着向村里走来。
当王大有匆匆来到大街上的时候,部队已自己号下石狮院的房子了。说这里既有住人的房子,又有喂马的地方,比较方便。王大有问他们是自己起火,还是吃派饭?警卫员说他们带的有小米,就不给老百姓添麻烦了。到明天马匹吃了多少草料,他们给草料票。部队没有提出别的要求,只是说有一匹马病了,希望给找个兽医来给看看。王大有当即就答应了。
王大有路过文昌庙门口,首先进去向温县长讲了讲村里驻下部队的事。温县长要他去和部队联系一下,想去拜访他们,听听前方的情况。王大有走了不多一会儿就返回来了,说在石狮院门口碰到了警卫员,说首长重感冒,刚吃了药睡下。前方仗打得很好,明天清早一定来向温县长汇报。温县长只好作罢。王大有这才急急忙忙去找兽医。
部队住到石狮院,立即就在大门口和场房院门口站了岗哨。不准院里院外的人随便出入。住在上屋的冯承祖,听三儿子冯守礼说家里住下了解放军,他不知道是该出来热情接待,还是不理睬好?正在犹豫之际,忽见那个戴皮帽子的人物走进上屋来了,一进门“卜通”一声跪在地上,朝他夫妻俩磕头。冯承祖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才好。只听那人说道:“不孝儿守仁,给二老叩首。”听他这一说,才知道是他十多年未见面的大儿子冯守仁回来了。冯大奶奶立即哭了起来,拉着冯守仁哭诉道:“儿啊,这些年可想死娘了!你总算回来了!这不是做梦吧。”冯承祖则是惊喜地问道:“咱们的队伍打回来了?这可真要谢天谢地谢三光了!”冯守仁苦笑了一声,然后坐下来,边喝茶,边告诉爹娘说:阎军从忻口向北打了几仗,也占了一些地方,可损失也不少。看样子不仅打不通北同蒲路,而且很难站住脚跟。队伍打算征集一批军粮,仍旧退回忻口以南去。他原是跟着队伍到前方来巡视的,趁机就化装成解放军专门来接爹娘走的,怕的是他们过不了土改这一关。他说他已经见到了他表兄张茂才,知道了土改的厉害。为了安全起见,必须连夜动身走。只要赶到了阎军占领的地方,就万事大吉了。
冯守仁冒险回村里来,除了接爹娘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要刨走亲手埋藏的一笔财物。那是抗日战争开始的那一年秋天,日寇已打进了山西,到处烧杀抢掠。他回来接家眷,他爹把四十根金条交给他,要他带到太原去。临要起身的时候,他觉得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带着这么一大笔财产,怕路上不安全,就一个人偷偷埋到场房院里了。太原失陷以后,他跟着部队退到了临汾。临汾失陷以后又退到了黄河边上的吉县,一住就是七八年。日本投降以后,这才又回到太原,可家乡已变成了解放区。他既不能回来,又不便告诉他爹。他这次乘机要把这笔财物取走。
冯守仁和他爹娘说妥连夜逃走的事之后,立即把全家人召集到正屋,连冯金狗也被叫来了。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是从阎军里回来的,今夜有行动。他吩咐十二婶和二忙人赶快烧火做饭,招待那些弟兄们;让守礼和金狗去铡草喂牲口。并且声色俱厉地宣布:从现在起,不准任何人出大门,不管是谁,只要不听话,他决不客气!接着又安排带来的那些人分散到二忙人和十二婶屋里热炕上去睡觉。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找了张铁锹去场房院刨挖他埋下的金条。
这时候,冯二海正在场房院里给那匹病了的马扎针。玉龙村没有专门的兽医,懂这一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蔡文玉,年轻时候当牙行,倒贩牲口,还投拜一位老兽医学过几手;另一个就是冯二海,他倒是没有投师学过艺,可因为他热爱牲口,对这事就特别关心。当年给冯承祖家当长工的时候,牲口有了病,都是他拉到田平镇找兽医治疗。就是牲口没病,每年春秋两季,也要给灌点药。一来二去也就掌握了这方面的一些知识。村里有些养牲畜的人家,不论牛、马、骡、驴有了病,都是先要找他给看看,他治不了,这才拉到田平镇花钱找兽医。这种事经手得多了,也就积累了一些经验。
这天,王大有答应下给部队找兽医。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找蔡文玉,可是他马上觉得不合适。这些年,他这位老丈人身价不同了,不要说不给牲口看病,连以往贩牲口的事都不愿意提及。去找他很可能会碰钉子。于是就去找冯二海。冯二海听说是给部队的军马看病,二话没说,急忙进屋找出给牲口扎针、灌药的那些小器械。这些小器械还是前些年他用一斗小麦,从蔡文玉手里换来的。他拿着小器械急匆匆来到场房院大门口,可站岗的不让进去,还是那个警卫员出来才把他领了进去。他看了看那匹有病的马,然后就在它的耳朵上、舌根下扎了几针,流了不少黑血,他的两手都沾满了血污。扎完针,他正从槽头瓮里舀水洗手,忽然看到有个人打着手电,拄着一张铁锹,在打麦场上走来走去,一步一步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有时还用锹在地上铲个记号,好像是在步量场子大小。后来他又从北边敞棚底走到南边槽头跟前来了。在吊着的马灯照耀下,冯二海认出这是谁来了。他不由得惊呼道:
“哎呀,是守仁?大少爷,怎么是你?”
冯守仁忙用手电在他脸上照了照,立即说道:“哦,是二海哥呀!”他见冯二海动手收拾那些小器械,忙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热情地说:“二海哥,咱们可是多年不见了,回屋里去,咱兄弟们好好聊聊。”他紧紧拉着冯二海的手不放,冯二海只好跟着他从侧门进了正院。
一走进正院,冯守仁凶相毕露。立刻就叫警卫员帮助把冯二海两手反捆起来。冯二海一下子蒙了,他闹不清这是怎了。一叠连声地说:
“大少爷,你这是怎了?!我是你家的老长工,二海!”
“我知道。”冯守仁平静地说道,“二海哥,只怪你认出我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委屈你一黑夜。”他们正要把他往院里正房廊檐下的柱子上捆,冯承祖从屋里踱出来了,他觉得捆在这里很不合适。屋里干什么事,他都能看明白,听清楚。他忙说道:
“天太冷,别把你二海哥冻坏,还是让他在厨房里歇歇吧!”
冯守仁听爹这么说,忙把冯二海拉进厨房,边把绳头拴在桌腿上,边说道:“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不声不响在这儿待一夜,明天就没你的事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冯二海靠着桌腿蹲坐在地上,他闹不清这究意是怎么回事?以前他只听说冯守仁是在太原做买卖,怎么忽然又变成解放军了?为什么平白无故又把他捆了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很想问那两个做饭的女人,可看到十二婶和二忙人都是一脸不高兴,都是一声不响地忙着干活儿,屋里只响着“噔噔噔”的擀面声,“噌噌噌噌”的切菜声,对面屋里传来的是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呼噜声。在这一片鼾声中,他也受了感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他被一阵响声惊醒的时候,只见屋里炕上、地下有好多当兵的,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有些早吃完的,陆陆续续走出去了。最后屋里只留下了冯金狗和冯守礼两个人。冯守礼猛一下跪在十二婶面前,磕了个头说:
“娘,他们要我赶牲口,一块儿上太原……”
“你走了娘可怎活呀!”十二婶说着,忍不住拿袖子擦眼泪。这时只听冯金狗也向二忙人说道:
“二嫂,明天你抽空告我家一声,不要说我跟他们去了……就说,就说……”
二忙人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不能不走?”
“我不走,这包烂泥都得糊到我头上……”
“快,集合。出发!”院里传来了冯守仁低沉的喊声。冯金狗话没说完,就和冯守礼匆匆出去了。院里传来了冯承祖的声音:“就这么白白走了?你不是答应收拾工作团和那个姓温的?”冯守仁的声音:“先把你们送走……”冯金狗讨好的声音:“回头我再领守仁哥去收拾他们。”接着传来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咳嗽声、枪的碰撞声。不一时,场房院里又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开门声、关门声。很快,整个院子就无声无息了。两个女人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不住地唉声叹气。接着二忙人就哭骂开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把金银财宝都带走了。我好命苦呀!”原来刚才她给上屋端饭的时候,看到他们把一些金条、首饰分别缠到各自的腰里,都带走了,结果自己落了个人财两空。
冯二海从刚才他们简单的谈话中,这才弄清楚了:原来冯守仁是阎匪军!是假扮成解放军,回来接他爹娘逃走的。他忍不住叫道:
“快放开我!我的胳膊都麻了!”
十二婶不声不响地端着灯走了过来。费了很大劲,才算把绳子解开。冯二海揉了揉麻木的双手,慌忙走了出来。他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大门拉不开,外边反锁了。场房院的大门也反锁了,拴在槽头上的骡马都不见了。只有那头瞎眼驴在安闲地吃草。马灯仍然吊在马棚下。他那些给牲口治病的小器械,也仍然摆放在槽头砖台上。他随手收拾起来,揣在怀里,然后就走进了长工房。他曾在这里睡过好多年,他知道只有从这里能够跑出去。他拿了张铁锹,三下五除二就把半墙里那个小窗户捅开了。他忙又搬来了凳子,踩着凳子爬出来,跳到了街上,他立即大步流星向西堡牛冬生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