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仗的消息,冯承祖很快就知道了。

有天下午,冯承祖正在上房里边品茶,边翻阅新来的几张报纸。他二媳妇匆匆忙跑了进来,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爹,听说要打仗了!”

“你听谁说的?”

“刚才在我娘家,听我姐说的。”二忙人接着说道,“她说我姐夫刚从区上开会回来。听说最近南边的阎军要向北进攻,北面的八路军也在忙着调动队伍。区公所要各村早点组织支前人马。这还不是要打仗?”

冯承祖听完,没动声色,继续在品茶。冯大奶奶两手一拍,高兴地说:“这可好了,只要老阎的队伍打过来,咱们就有救了。我得赶快在佛爷前烧炉香!”

“别那么张狂!”冯承祖说,“仗还没有打起来,就是打起来,谁胜谁负还未知分晓。就算阎军打过来,能不能站得住脚?谁能说得清?”他喝了两口茶,扭头又向二忙人说,“既然你姐夫要组织支前队,这事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你告诉守礼和金狗,遇到村里人议论这号事,只听别人说,自己别插嘴,免得惹是非。”

“爹说得对。我去告诉他们。”二忙人说完,转身就离开了上房。

正如冯承祖估计的那样。第二天,王大有一提出组织支前队伍,准备打仗的消息很快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不过人们也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仗还没有打起来,到时候无非是抬抬担架,运送运送物资而已。可是过了没两天,村里人就议论纷纷,有点惶惶不安了。这事首先是由“贫农团”的头头脑脑们哄起来的。本来支前队伍决定由代理民兵中队长冯小三负责带队,可冯小三去田平镇赶了一趟集,回来就坚决辞职不干了。

胡踢蹋说:“兄弟,这是保卫胜利果实的光彩事,怎么能……”

冯小三说:“胜利果实在哪儿?那是吊在房檐上的一块肉,眼能看见,嘴吃不上,我也不想要那个光彩!”

王大有说:“已经宣布了你负责,半路上不干了,影响不好呀!”

冯小三说:“影响多少钱一斤?我才不在乎呢!”停了停又说,“我有病,拉肚子。说成甚我也不干了,你们趁早另找人吧!”

胡踢蹋见冯小三坚决不干,只好向王大有说:“既然小三兄弟身体不好,那就另换个人吧。”

王大有作难地说:“区上提出来要民兵干部带队,他的名字我已经报到区上了。”

胡踢蹋说:“民兵干部不一定非中队长不可。下边还有三个分队长嘛。冯金狗现在是贫农团副团长,工作离不开。贺石锁、赵碰牛谁去都可以。我看就让赵碰牛去吧!”

王大有心里不免有点憋气。他和牛冬生、高二锁共事这些年,虽然也闹过一些不愉快,可从来还没见过这样处理问题的。他只好说:“这事得你下命令。”

“这好办。”胡踢蹋立刻就让老宋把赵碰牛找来了。他告赵碰牛说,冯小三病了,组织上决定任命你担任支前队的负责人。

前两天,高二锁和赵碰牛聊过支前的重要性和重要意义。赵碰牛觉得这是基干民兵应尽的义务。听胡踢蹋说完,立刻表态说:“我接受这一光荣任务!”

事情就这么定了。王大有只好重新向区上报送名单。

冯小三突然不干了,胡踢蹋猜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原因。本打算晚上找他聊聊,正好他来了。自从贫农团开始研究分土地方案起,胡踢蹋就搬到文昌庙上吃住了。晚上一些头头脑脑们也常来这里喝酒、闲谝。冯小三一进门,还没等胡踢蹋开口,他就说开了:

“你知道我为甚不干了?前方已经打起来了,你知道支前民工是干什么?往前方送弹药,往后方抬伤兵。枪子儿又不长眼,它不管你是民工还是军队,谁碰上谁倒霉。我一个光棍汉,一个吃饱全家不饿。我为甚要去为别人冒这个风险?”

“说的倒也是。”胡踢蹋随口问道,“有没有听说仗打得怎么样?阎军会打过来?”冯小三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听抬伤兵的民工们说,阎军里除了大炮、坦克车,还有收编了的日本太君当指挥官。还有人说:一些逃亡地主、富农组织的什么还乡团、复仇队,也跟着阎往北打。只要抓住贫农团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砍头!”

胡踢蹋忍不住“啊”了一声。接着说:“这几天,我们正打算趁范秘书去团部开会这个空档,把地主们的一部分屋产、牲畜、家具搞个分配方案,到时候开个会,一宣布,土改就结束了。现在看来这事得拖一拖。”

冯小三说:“是要拖一拖。万一阎军打来了那可就自己给自己找下不自在了。”

“啊呀,我的名字还在红榜上贴着哩!那不是二小贴告示,自己告自己嘛?”胡踢蹋忽然惊叫道,“我得赶快去扯了!”

他说的是戏台后墙上贴的那张分配土地的红纸榜,最后的落款是:贫农团团长:胡百顺,副团长:冯金狗、冯二海。

胡踢蹋说完,忙找了把手电,冯小三提了个凳子,相随着来到戏台后墙上去扯红榜。大概是因为当时浆糊刷的多,红纸贴得十分牢固,不要说整个扯掉,连个角都撕不下来。胡踢蹋只好让冯小三拿来墨盒和毛笔涂沫。正在这时,冯金狗来了。问他们这是干什么?胡踢蹋简要地给他讲了讲。随口又问道:“你的名字抹不抹?”

“那就一块儿抹了吧。”冯金狗心里清楚,即使阎军真的打来,红榜上有没有他的名字,都无所谓。可他又不能和他们明说。接着又说,“咱们的名字抹掉了,总不能把二海哥一个人孤单单留在榜上吧。”

胡踢蹋随手就把三个人的名字都涂抹了,接着又把榜文中分地的名字也都涂抹掉。然后三个人相随着回办公室喝酒去了。

第二天,这件事就轰动了全村。本来这几天在饭场上就有人传说仗打起来了。夜静时分,站在村边上,隐隐可以听到南边传来“轰轰隆隆”的响声。如今是十冬腊月,显然不是响雷,而是大炮声。村里不少人有点惶惶不安。如今见贫农团的头头们把贴在戏台后墙红榜上自己的名字涂了,显然他们怕万一阎军打来,给自己带来灾难,于是有不少人看样学样,也把自己的名字涂了。有用黑墨抹的,有用瓦片刮了的,也有用指头蘸上唾沫擦了的。红榜上只有牛冬生、高二锁、马丽英这些人的姓名还标在上边。

平头百姓中,就是老生姜邸天柱的名字没有涂掉。司大成在井台上碰到正在挑水的邸天柱,忙把人们涂抹名字的事告了他,以为他还不知道。不想邸天柱说:

“我早看了。那名字又不是我写上去的。不要说阎军还没有打来,就是来了,叫他们找写名字的人去吧!”

司大成知道老生姜这犟脾气,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村里一些地主、富农们的情绪也起了变化。以前走在村街上,不是低着头,就是哈着腰。如今头抬起来了,腰也挺直了。有的人家还从玉记杂货铺买了一些香烛纸表、烧酒、点心,不知是要庆贺还是向菩萨许愿。连一个钱都舍不得花的讨吃财主方万宝,也买了半斤花生,打了一壶烧酒。蔡太师问他:“你怎舍得出这点血?”他笑了笑说:“喝上两口,心里暖和。”

村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冯承祖很快就都知道了。他还像过去一样,不动声色。心里当然希望阎军很快就能打过来,彻底把共产党打垮,恢复过去的一统江山。他想,即使阎军打不来,在这种乱乱糟糟的情况下,土改运动也会推迟,至少还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可谁知没过了几天,有天晚上,冯金狗给他送来个坏消息:土改工作团派来了六七个人的一个工作组,驻在文昌庙里了。冯承祖忙问道:

“都是外路人,还是也有本地干部?”

冯金狗忙说:“组长老徐就是本县干部,听说以前是县游击大队的一个指导员,也来过咱们村。县大队编到解放军里,他因为身体不大好就留在县上了。他是从别的土改点上抽来的。还有,去年来过村里的那个温县长也一块儿来了。他们一进村就宣布:贫农团停止一切活动。其他的事还闹不清楚。”

冯承祖听了,不免暗自吃惊。特别是听说温县长来了,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日本投降后,进行的反奸反霸斗争,就是这个温县长来村里坐镇领导的。他二儿守义,也是这个温县长宣布枪毙了的。他心里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忍不住有点心惊肉跳。可表面上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只顾安安静静地吸水烟。冯金狗问他该怎么办?他只说了两个字:“静观。”他见冯金狗听不明白,这才又说道:“你就等着看吧。如今正在打仗,他们一时还顾不上干别的。也许用不了多久,南边就会打过来。”他是在安慰冯金狗,也是在自我安慰。等冯金狗走了之后,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思绪万千。他想:如果阎军打不来该怎办呢?如果土改中冯金狗能顶住,这就不说了。如果他顶不住,坦白交待了,这就会给自己增加破坏土改的现行罪名,到时候怎办呢?他想,只能是“背着牛头不认账”,反咬他一口,说他是趁机捞好处,把一些底财也拿走了。这样既可转移斗争目标,又可减轻自己的罪名。他又想:如果能够给大儿子报个讯,叫他设法把自己接走,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谁能担当这份差事呢?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蔡文玉合适。春天,他外甥张茂才逃往太原,就是蔡文玉借口要账名义护送到阎占区去的。难道如今就不能再去阎占区送封信?主意一定,立即就让二媳妇去找她爹商议。二忙人走了不多久就回来了。说她爹不敢冒这个风险。正好她姐夫王大有也在场,说是在战争期间,他也不敢给开这个路条。冯承祖听了,不便说什么,只重重叹了口气。

冯大奶奶曾三番五次给他提过,要他赶快给女儿冯征写封信。让女儿向工作团求求情,以便土改时候能对她家有所照顾。可每次都被冯承祖苦笑着摇头拒绝了。他知道,女儿虽然跟上共产党闹革命十来年了,可土改政策就是共产党制定的。从女儿的来信中就可以看出来,她决不会替这个家庭办这号事情。他现在惟一的希望只能是寄托在阎军打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