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村子里平平静静。没有开大会,也没有闹斗争,家家户户各过各的日子。人们仅只是碰在一起的时候,互相询问询问分地的情况而已。贫农团的头头们,还是整天关在办公室里忙分地的事情;每天晚上,庙院里还是弥漫着肉香酒味。大约过了六七天,分配土地的结果出榜公布了。榜文是用大红纸书写的,贴在了文昌庙戏台的后墙上。

范秘书看了榜非常生气。他立刻跑到东院办公室,把胡踢蹋等人训斥了一顿:“你们怎么能这样搞?当初明明讲的是摸底、排队,为将来分配土地做准备,怎么就正式出榜公布了?!简直是胡来!简直是阳奉阴违!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贫农团这些人,从来还没见范秘书发过火,都悄悄地坐在那里抽烟,谁也没敢吭声。冯金狗等他批评到一个段落,这才笑嘻嘻地说道:

“老范,那榜你就没有看清楚。”

“我怎没有看清楚?!”

“上边写得明白,是初榜。”冯金狗把“初榜”两个字咬得很重,接着又解释道,“不是铁板上铆铁钉,铆死了。这只是个草稿稿,你一定会问:既是草稿稿,为甚就公布了?这是为了走群众路线。报上都说了,《有事和群众商量》,分配土地这么大的事,还能由几个人说了算?早点公布出来,让群众去讨论,不管群众说甚,咱都听。根据群众意见修改,哪怕推翻了重新来都可以。然后再出二榜,出三榜。我们宁可熬夜、受累,也要让群众满意!”

冯金狗刚说完,胡踢蹋几个也接上说开了,意思都差不多。范秘书觉得冯金狗说得颇有道理,又见其他人也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是件大事,我得向团部汇报。”

分地的红榜一公布,好像一池平静的水里扔了块大石头,村子里立刻就喧闹起来了。人们三五成群往文昌庙上跑,都急急忙忙拥在戏台后边看榜。一些睁眼瞎,只好请识字的人帮着寻找自己的名字,看看给自己分配了多少土地。看了榜的人,有的满面笑容,有的看完榜不声不响地走了,有的一脸怒气,有的当场就破口大骂开了。不论是在井台上还是饭场里,人们到处是说这件事。全村到处是沸沸扬扬,议论纷纷。

牛冬生当然不会去看榜,不过大体内容他早已从二海嫂口里知道了。开头听说他们坚持不分给他地,可是公布的榜上又有了他的名字,分到他名下的地亩,不多也不少,不好也不坏,属于中常水平。看样子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显示贫农团公道,使你挑不出毛病来。

这天午饭后,牛大婶跟上二海嫂磨面去了。牛冬生边洗涮锅碗,边这么猜想。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竟然发现是马丽英。他立刻惊叫道:

“哎呀,是你?!”

“怎?你当我是淹死鬼?”马丽英边说,边过来帮他揩抹碗筷。牛冬生立即说道:

“当时我就不相信你会跳河。抗日时期,什么灾难没经过?还能为这么点小事寻死?我猜想你是到亲戚家躲起来了,可是人们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你的踪影……”

马丽英听完,脸上浮出了会心的微笑。随即坐在炉台上,讲起了那天她离家出走的经过:

那天晚上,她从文昌庙上出来,就打定主意要到田平镇土改工作团去告状。她诚恐工作团不信任她,还特意从箱子里找出县上发的“烈士家属优待证”带在身上。可她走到河边上的时候,忽然有点犹豫了。她想:胡踢蹋他们成立贫农团是土改工作团分团点了头的,而且还派了范秘书来村里蹲点,万一告不准,这不是惹下更大的麻烦了?后来她就打定主意到城里去找温县长。张玉龙被俘,壮烈牺牲,正是为解救当时还不是县长的温县长他们几个人出的事。而且温县长对村里情况熟悉,和冬生他们这些干部也认识,他一定会全力以赴解决眼前的这些问题。当她过桥的时候,猛然一股大风把头巾吹跑了。黑天半夜,她深怕一脚踏不稳掉到河里,也就没有去寻找。迎着西北风,奔跑了三十多里路,天明时候来到县政府门口就晕倒了。幸好人们从她身上找到了那张“烈士家属优待证”,上边写得有张玉龙的名字。张玉龙是全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人物。这事自然也就惊动了温县长。温县长当即就把她安顿到自己家里,请医生给她治疗。

昨天晚上,温县长参加了县委和土改工作团的一次联席会议,回来告她说:她所反映的问题,已向工作团的负责人讲了。而工作团的负责人说,他们曾收到玉龙村三个干部联名写的一封长信,反映的也是这些问题。看来玉龙村的阶级斗争相当尖锐,问题也很严重。虽然他们在老区已搞过一期土改,可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复杂的问题。所以决定从各分团抽调得力干部,组成工作组,来玉龙村正式进行土改。

牛冬生听她说完,知道他们三个人的联名信已经起了作用,也就放心了。他正要向她叙述村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马丽英说:

“我已经听说了。刚才一进村,正好碰上邸玉兰,她都向我说了。叫那些王八蛋们好好表演吧!”她忽然转了话题,关切地问道,“你的伤怎了?我来看看。”

“已经结痂了。没甚看头。”

“看看怕什么?看你身上的伤口又不是头一回!”

牛冬生知道,马丽英说的完全是事实。那次他挨了日本鬼子的砍刀之后,马丽英帮助他妈,不止一次地给他擦过脓血,清洗过伤口。他见她坚持要看,只好脱去棉袄趴在炕上。马丽英看到他脖子里那条旧刀痕依然如故,背上那两大片新磨破的地方确已结了痂。她先是用手轻轻地在上边抚摩,随即又把脸贴了上去。接着就在刀痕上、创面上疯狂地亲吻,边亲吻边低声说:

“冬生,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

牛冬生激灵一下坐了起来。边穿棉袄,边说:“咱们可不能做对不起玉龙哥的事啊!”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马丽英红着脸说道,“这回住在温县长家,和他爱人睡在一盘炕上。她知道我的心思以后,说这也是一种封建思想在作怪!咱们都还年轻,不能不想想后半辈子怎么过!”

“可是村里人会怎样说呢?你妈还不把我骂死!”

“这事我也不是没想过。我妈满脑子封建,老人家一辈子受了那么多折磨,神经上受了刺激,难免说过头话。不过迟早她会认可的。她不只是我的婆婆,也是屎一把尿一把操养大的妈妈。至于村里人,爱说什么由他们说去,说上一阵子就过去了。难道咱们连邸玉兰那点勇气都没有?”

牛冬生没吭声,嘴里含着烟袋锅,却忘了点火。马丽英边拿了根高粱秆给他把烟点着,边说道:

“我不能守一辈子寡,为了把小龙抚养成人,也得向前挪一步。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把孩子拉扯大。小龙才不会在后爹手里受克制!”

牛冬生猛然扔掉了烟袋锅,含着两眼泪水,紧紧握住了马丽英的手,说:“我能办到。为了小龙,为了玉龙哥的这点血脉,我,怎都行!”

两个人,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四只眼里都挂着泪珠,这是喜悦的泪,是苦涩的泪,也是幸福的泪。过了好一阵,牛冬生这才说:“这事总得等到土改以后,平定下来再说。”马丽英接上说道:“我也不是说现在就办,总得先做好两个老人的思想工作。”

正在这时,忽听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棍子戳地的响声,显然是高二锁来了。两个人慌忙松开紧握的手,牛冬生随手拿起烟袋来点火抽烟。

从门外走进来的果然是高二锁,后边跟着的是周斌。他们都是来看望马丽英,并向她打听消息的。马丽英忙把刚才向牛冬生讲过的情况,又向他们俩重述了一遍。得知他们反映的问题已引起领导的重视,工作团要派人来正式进行土改,两个人都很兴奋。高二锁忙问道:

“你知道工作组甚时能来?”

马丽英道:“说不清。看样子很快要打仗了!”

三个人同时惊问道:“你听谁说的?!”

“温县长。”马丽英接着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大意是说阎锡山正在往忻口一带调集兵力。看样子是企图打通北同蒲铁路,和驻守大同的敌人联系起来。如今我军主力正在向忻口一带运动,县里已开了备战动员会,各机关都准备往农村里转移。她最后说,“咱们村不在交通线上,可也不能说平安无事。”

“那是,那是。”牛冬生应了这么一句,就不吭声了。他已沉浸在村里的工作上。他觉得应当赶快召开个干部会,加强治安保卫工作,还要做好支前的准备。可他马上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丽英说:“要真打起仗来,地主、富农们又该幸灾乐祸了!”

高二锁说:“要靠现在的‘贫农团’支援前线,没门儿。可如今权又掌在他们手里!咱们是有劲使不上!”

“以我看,他们这些人,在群众中根本就没有威信。”周斌说,“如今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借上土改工作团范秘书的名义,狐假虎威,巧取豪夺而已。万一阎军打来,说不定他们就是变色龙!”周斌的话里,虽然夹着一些文言“字眼”,但大体意思人们还是听懂了。高二锁说:

“要是阎匪军真的占了咱这里,咱们就上山打游击!冬生哥你说呢?”

“以我看,形势不会坏到那种地步。即使阎军真打来,在这里也站不住脚跟。”牛冬生不紧不慢地说,“我想当前咱们要紧的是要做个别人的工作,通过可靠的群众,了解村里的情况,及时向上级反映。”停了停又说,“不管现在村里是什么人当权,只要是支援前线的事,就要动员大家积极参加。这是当前的大局!丝毫不能动摇!”

大家都觉得牛冬生讲的很有道理,很好。牛冬生接着又找补了一句:

“二锁,你要个别做做基干民兵的工作。一定要牢牢抓住枪杆子!”

高二锁立即说道:“对,对。我一定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