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罢牛冬生的那两天,村里像是刚办完丧事一样,到处显得冷冷清清。往日门庭若市的胡踢蹋院里,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了。连来饭场的人也明显地少了。一些平素爱开玩笑爱胡谝的后生们,也都不吭声了,只是蹲在那里低头吃饭。特别是西堡的人们,脸上都没有了笑容,见了面什么也不说,相互看一眼,叹口气就算打过了招呼。连一些地主、富农们走在街上也比以前更加萎萎缩缩了。每个人手心里都握了两把汗。他们觉得:把抗日有功的干部都整治成那个样子,轮到斗争自己的时候,还不知道要上什么刑罚哩!

村子里,只有贫农团的几个头前人兴高采烈。特别是胡踢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几天工夫,就变成了玉龙村的当家主事人!虽然没有把马丽英弄到手,可只要有了权,今后不愁找不到个好老婆。

其实,村里最为高兴的是冯承祖。他觉得自己的这步棋,看得对,走得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权夺过来了。共产党有共产党的政策,他自己有自己的对策。今后村里的事,还得按他画下的道道走。这天晚上,他特意准备了些酒、菜,打发二媳妇去长工房把冯金狗请到上屋里来共饮。

冯金狗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这位远房叔叔同桌吃饭。虽然很兴奋,可是难免有点拘束。几杯酒下肚后,也就满不在乎了。冯承祖连声赞扬他是冯家户里的有功之臣,总算把村里的印把子又夺回来了。而冯金狗则一再说自己有些事还没有办好,没有把民兵队长高二锁拉下马,枪也没有收回来。他当初是打发冯二海去收枪,后来听说冯二海病倒了,于是又让代理民兵队长冯小三亲自出马,结果冯小三也空着手回来了。带回来的是高二锁的一句话:“只要拿来区武委会主任的条子,不要说把枪交给你们。就是他让交给皇协军、日本人,我也交!”冯金狗听了气不过,准备要召开群众大会,整高二锁。冯承祖听他说完,忙摇头说:

“千万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支枪在他手里没什么要紧,他又不敢随便向谁开。当今要紧的是赶快分地!”

“现在就分地?!”冯金狗不由得惊问了一句。

“是啊,分地。”冯承祖一字一板地说道,“土地改革,土地改革!说到九九归一,最终还是要实现耕者有其田,共产党的《土地法大纲》上写得明明白白。当然喽,衣衣裳裳,家家具具也可分点,不过最要紧的是土地。只要把地分给那些穷人,这些人不就都拥护你们了?你们的江山不也就坐稳了?”

冯金狗忙说道:“是啊,是啊!可是就怕范秘书不同意。他说他来只是帮助贫农团提高觉悟,土改的事要等到以后搞。”

冯承祖道:“他可以那么说,你也可以这么办。他并没有叫你们成立贫农团,可你们成立起来了,他们不照样认可了?昨天开大会,他是要宣讲《土地法大纲》,你们趁机斗倒了牛冬生,他怎样?不也照样认可?”他停了停,接着又说道,“你们把土地一分,张榜一公布,开个斗争会,不就完了。也许他们不赞成,反对,要重新来。那也好!叫他们向穷人们要地去,已经吃到嘴里的食,叫他们去掏吧,看看这些人反他们不反?你们就站在一旁看热闹吧!”

冯金狗听得真有点入迷了,他对这位本家叔父佩服得有点五体投地。一叠连声地说:“叔叔,你就是诸,诸葛亮……我,我全,全听你的。”

冯承祖见他满脸通红,说话的舌根都有点硬了,忙喊来二忙人,吩咐道:“金狗有点喝多了,你去把他扶回去。”

二忙人只好搀扶着他往外走,冯金狗趁机捏住她的手,脑袋倒在她肩旁上,低声说:“到你屋里坐坐吧。”

二忙人也低声说:“可不敢。不要给了你三分颜色就闹着开染坊!”边说边把他扶回了场院里的长工房。

二日天明,冯金狗找到胡踢蹋那些人,商量分地的事。这些人都想得到实惠,异口同声表示赞成,只是提出来要连浮财一块分。冯金狗说:“那好办。先把地分了,让贫雇农们安了心,然后开个斗争地、富的会,再把浮财搭配给大家,热热闹闹,欢欢喜喜,不就完了!”听他这样一说,大家也就没有意见了。接着他们就去找范秘书商量。果然范秘书不同意。他说:“群众还没有充分发动起来,阶级成分还没有复议,贫雇农还没有诉苦,匆匆忙忙就分地,那怎么行?”几句话就把胡踢蹋他们说的没词了。都拿眼看冯金狗。冯金狗忙说道:

“老范的这些指示十分重要,这几项工作都得认真干。前天下午开完会,群众热情非常高,他们看到拦阻土改的石头被挪开了,都盼望马上就斗地主,分土地。可分地这事麻烦哩!从地主、富农们手里一共能改革出多少地来?贫雇农们谁家该分多少?哪块地分给哪一家?事先不谋算好,到时候非乱套不可!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一面加紧发动群众,诉苦,复议成分;一面做些分配土地的准备工作。又敲脑袋又踩脚,来个两头下手!”

范秘书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立即就同意了。而且心里暗自高兴,觉得自己在贫雇农中发现了个人才。

冯金狗见范秘书同意了他的打算,也十分高兴。很快就召集了一些人评议分配土地的事。村长王大有也被吸收进来了。因为王大有掌握着全村户口、土地情况。再说他们认为王大有也不是外人。冯金狗深恐范秘书单独行动,在村里了解到对他们不利的材料,于是就分派马二宝专门负责照护他,并且动员范秘书搬到马二宝家去住。范秘书自己也觉得住在“胡铁塔”家不方便,要喝开水得自己烧,要写点材料,屋里连个小炕桌也没有。马二宝家有妈,还有个小妹妹,日常生活就方便多了。与此同时,他们又在庙上立起了伙房,这些人一日三餐,都在庙上吃喝。一到夜晚,庙院里就飘出了阵阵的肉香酒味。

村里的气氛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贫雇农们听说贫农团的头头们忙着讨论分地的事,都很关心,又是高兴,又是着急。高兴的是眼看土地就要到手了,着急的是不知能分到多少亩,是好地还是坏地?不少人跑到庙上去打听消息。开头他们还接待,后来就关了门不让人进去了。越是这样,人们越想知道个究竟。无论在饭场上,还是在街道上碰到一起,都在互相询问,谈论猜想分地的事。这成了全村人的中心话题,别的什么也不顾了。

这期间,牛冬生被磨破的伤已经结了痂了,虽然行动不便,出不了门,可村里的动向,贫农团闹分地的事,他也都知道了。带消息来的一个是二海嫂。冯二海在炕上躺了两天,就被叫到庙上闹分地去了。每晚回来,总要把知道的事说给婆姨,让婆姨告给牛冬生;另一个人是高二锁,他差不多天天要来坐一阵,除了议论村里的事就是发牢骚,大骂贫农团,大骂那个范秘书。

有天晚上,高二锁和牛冬生正在屋里议论村里的这些事,忽听有人在院里和喂牲口的牛大婶说话,听声音像是周斌,接着果然是周斌走了进来。两个人齐声问道:

“征公粮的事完了?”

周斌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高二锁忙说道:

“你不在这些天,村子里翻了天啦!农会主任竟然被那些王八蛋们磨了,妇女……”

“我知道。前几天我回来过一趟。怕惹是非,没敢来看你。”周斌坦然地承认他胆小怕事,也表示向牛冬生道歉。接着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就看着他们胡折腾?”

牛冬生道:“我们正在商量,要向上级反映……”

高二锁抢着说:“非把冯金狗、胡踢蹋这些人拉下马来不可!”

周斌道:“我看他们有后台!”

高二锁道:“不就是姓范的秘书嘛,连他一块儿告!”

周斌摇了摇头说:“不。我猜想,后台十有八九是老奸巨猾的冯承祖!”

牛冬生道:“我也这么琢磨过。冯金狗平白无故为甚那么恨我呢?一定是冯承祖煽动的。可这几天我又想,冯承祖为甚又煽动分地呢?这就怪了!”

“这就是这个老家伙的厉害之处。”周斌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们也知道,他是经常看报的。党的土地政策,他早研究过了。他投其所好,抢先成立贫农团,这就把权拿在他们的人手里了,然后就狐假虎威,借土改工作团的声誉,整倒干部,他们不发动群众诉苦、算账、斗地主,而是先闹分土地!这是为甚?”他不等他们回答,接着又说道,“他知道,土地迟早是要分的,先分了就可堵住别人的嘴,再发动斗争也没劲了。实际上就是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两个人听了,都觉得周斌说得很有道理。高二锁忍不住在周斌肩上拍了一把说:“一下就说到冯承祖骨子里去了。真不愧是念书的人!”

“最近我看了几本根据地出的书,很开脑筋。我看,光是个打倒地主,分配土地,这事并不难。要想消除封建思想、封建势力,还有宗族观念,这可就太不容易了。你们想想,上回去冯承祖家借粮,人们都是躲躲闪闪,为甚?还不就是这些东西在作怪?”

两个人听了都不住地点头。高二锁道:

“以你看,下一步该怎办?”

“我赞成你们的意见,赶快向上边反映情况。写成书面材料,往工作团团部、县里各送一份。”周斌不慌不忙地说,“今年夏天,咱们曾整理过冯承祖以往的阴谋诡计、剥削手段。你把那些材料拿出来,我拿回家去参考参考,连夜动笔写。”

牛冬生忙挪了挪身子揭起炕席寻找。高二锁深恐突然撞进个人来,立时跳下炕来,说是要到门外去瞭哨。周斌说他刚才已经安咐牛大婶了。牛大婶又像抗日时期一样,在院里不声不响地认真放哨。一时在槽头草堆上坐坐,一时又跑到门口侧耳听听。天气冷得厉害,两只脚都冻麻了,可她一时也不敢离开。在院里一直守到高二锁和周斌走了,这才关了院门,蹒跚回屋里来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