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海见冯德厚他们软硬兼施,逼着马丽英答应嫁给胡踢蹋,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好了。于是就假装解手溜出了农会办公室。他既不愿看他们逼迫马丽英,又不敢离开文昌庙回家,他心乱如麻,信步走到庙院来,慢腾腾地走上戏台,蹲在了明柱旁边,心里说不来是气忿,还是伤心。黑暗中他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空场子,不由得想起了下午磨牛冬生的凄惨景象,忍不住流出了热泪。他不敢大声嚎哭,只好用袖子掩住嘴,饮泣吞声。马丽英走了,他不知道,胡踢蹋他们一伙子走了,他也没有发觉。后来看庙的老宋出来要关庙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戏台上有叹气声,问道:“那是谁?!”这才把他惊醒过来。冯二海忙应了一声:“我。二海。”老宋随即也一瘸一拐地走上戏台来,和冯二海并排蹲在了一起。打着火镰点火抽烟,冯二海也装上烟袋对火抽起烟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都低着头想心事。
老宋完全理解冯二海的心情。他自己也在为牛冬生被磨忿忿不平。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打了一辈子光棍。年轻时候在田平镇冯承祖家开的粮店里当伙计,一次扛着麻袋从粮垛上跌下来,把腿砸坏了。后来就看了庙,看庙已有了三十多年。他接触过各种各样办公的人,以前谁都不把他当人看待。每天起来只是不声不响地扫院、担水、敲锣叫人,贴告示。一件事做不对就挨骂。谁都可以欺侮他。只有在新政权建立以后,他才成了真正的人。他想到了牛冬生,不由得想起抗日战争时期,牛冬生被拷打时的情景,以及减租反霸,借粮斗争中的表现。以他来看,这是共产党中最好的干部,可是为什么共产党不要这样的好干部呢?他越想越糊涂。说了句:“真是个混乱年头,好心人不得好报。”二海说:“人活着真没意思。”他被冯承祖剥削了半辈子,解放后离开了,但仍有一根暗里的绳子拴着他,怎么也摆不脱。
他们两人一直蹲到二更才离开。
冯二海走到牛冬生家门口时,听见牛大婶在屋里嚎哭,又听见有人在劝解。他心里觉得非常抱愧,他很想进去看看牛冬生,但又怕被人发现,他在门口站了好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进去了。
一进门,只见屋里有好几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左右的邻居。牛冬生盖着条破棉被,趴卧在炕上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哼哼。后脑勺上的血污已清洗了,上边盖着一片新棉花。看样子磨伤的地方已经敷上了药,满屋子弥漫着土法泡制的刀枪药的气味。人们有的在烧火做饭,有的在缝补那些磨破了的棉袄棉裤,也有的在劝慰牛大婶。人们一见冯二海进来,谁也没有吭声,都狠狠地盯着他。那些眼睛像一团团火焰向他喷来。还有个人“呸”的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冯二海像个罪犯一样,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地上,心里难过极了。浑身颤抖,头上直冒冷汗,他不知该走还是该在着。
正在这时,二海嫂急匆匆进来了,她边从怀里掏出几个大烟圪桃放在炕上,边说:“赶快先熬点水,喝了就会好点!”大烟圪桃学名叫罂粟壳,是一味中药,有止咳镇痛的功能。日寇占领时期,强迫人们种大烟,这东西到处都有。解放后禁烟,这东西就成了缺货。二海嫂跑了好几家才算找到这么几个。她正忙着要熬水,转身看到了冯二海,忍不住大声骂道:“孬种!你还有脸到这地方来?还不头朝下爬到茅坑里去淹死!”冯二海没吭声,忽然向前跨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牛冬生面前,一叠连声地说:“冬生,我的好兄弟!哥,没脸见你。哥,对不住你……”牛冬生喘着气说:“二海哥,我知道你的心……”二海嫂接着又骂道:“他还有心吗?他的心给狗吃了。狗还知道不咬熟人哩!可你,枉活了五十多!”一气骂得冯二海失声哭了。
牛大婶没有参加下午的会,弄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看到二海嫂气呼呼地骂男人,心里很过意不去,忙忍住自己的悲痛劝道:“他二海嫂,不要这样,少说一句吧。”二海嫂道:“俺少说一句?中。可你问问他,他干啥缺德事来?”冯二海没有接茬,只是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的街门被人踢开了。冯小三走进屋来,一见屋里有这么些人,冷笑着说:“嗬!好热闹呀!”二海嫂跨前一步把他堵在了门口,问道:“你要干甚?”冯小三道:“呀,二海嫂,怎么你也来这里?”二海嫂道:“怎?俺来这里犯法啦?身子是俺的身子,腿是俺的腿,想到哪儿到哪儿。你管得着吗?”冯小三道:“你是咱贫农团的干部家属!要和村盖子划清界限!”二海嫂骂道:“倒划你娘的脚后跟哩!住了看守所还准探监哩,你倒管了个宽!看你们把人整治成啥样子了?这又要抓谁?整治谁?动手吧!”冯小三陪着笑脸说:“我们是来找马丽英的。不在,我们再到别处找找。”说着就和身后的两个民兵转身走了。
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半夜三更找马丽英干啥?免不了你一言他一语胡猜想。都担心他们对马丽英下毒手。一直蹲在地上的冯二海插嘴说道:
“不会。前一阵阵,他们还在庙上和她谈过话,早就回家了。”
“早就回家了!?”二海嫂忙说道:“刚才我在街上还碰到张大妈到处找丽英。这可就怪了!”停了一下又向冯二海说道:“你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帮着找一找。”
冯二海应了一声,站起身走了出来。他猜想可能是胡踢蹋他们又找她谈话,于是匆匆走到东堡,正好在玉记杂货铺门口碰到胡踢蹋、冯金狗他们正在议论找马丽英的事。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张大妈见媳妇亲了亲小龙走了之后,好久也没有回来。她有点着急,忙把被子、枕头堵在小龙周围,吹了灯,锁了门,然后就到庙上找她。只见庙门关得铁紧,显然不会在这里。她记得冯小三曾说是工作团范秘书要找她谈话,她知道范秘书是住在胡踢蹋家,于是匆匆来到东堡。刚走到十字街,正好碰到胡踢蹋几个人喝完酒,从玉记杂货铺走出来。一听说马丽英从家里走了,他们也很着急,连忙分头寻找。凡是马丽英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可是没有一点踪影。冯二海走来的时候,正好他们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冯金狗道:
“会不会是跑到田平镇,去找工作团?”
胡踢蹋道:“有可能。万一她要去胡说八道,可就坏醋了。”
冯金狗道:“胡哥,我看你和小三辛苦一趟吧,无论怎样也得把她堵回来。”他说着把手电棒递给冯小三。冯小三和胡踢蹋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走了。众人也都散了。
冯二海回到家的时候,老婆已回来了。问他找到马丽英了没有?他简单回答了两句,连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然做了一夜恶梦。第二天醒来,头脑还有点昏昏沉沉。刚吃完早饭,看庙的老宋来通知他,要他立刻到庙上去,说是贫农团要开紧急会议。当他走进农会办公室的时候,只见贫农团的骨干们都已来了,胡踢蹋和冯小三也回来了。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来没有找到马丽英,倒是在河边上捡到一块棉花绒布头巾,很像是马丽英头上包的那一块。冯小三说:“刚才我让她婆婆看了看。那老太婆一眼就认出是她媳妇的,她说边上有个小窟窿眼,是灯花扑到上边烧下的,果然!”
胡踢蹋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是跳了河啦!要不,头巾怎么会冻结到河边冰上呢?”
人们都低着头抽烟,谁也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冯德厚忽然说道:“咱们可把话说清楚,昨天黑夜,我可没谈婚姻这码事。谁说出去,惹下麻烦谁承担!”
大家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冯金狗接着说道:“这一章就算揭过去了。咱们商量一下……”
“不管商量甚,我也得先到老宋那儿睡一觉!”胡踢蹋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冯小三也站了起来说:“我也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了。冯金狗没有拦阻,只是向冯二海说道:
“有件事你去办吧。到高二锁家,把他的枪收回来。”
冯二海惊问道:“我去收枪?!”
“他已经不是民兵队长了,当然要把枪收回来。”冯金狗解释道,“我不能去。你知道我和他有疙瘩,人家会以为我是公报私仇,只有你去合适!”
冯二海跌嘴绊舌地说道:“我,我……他,他……”
冯德厚正色道:“这有甚难?不让他当民兵队长,这是工作团宣布的,又不是你撤了他的职!你怕个甚?他敢把你吃了?你枉活了这么大岁数!”
冯二海平白无故挨了老族长一顿训斥,只好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去找高二锁。一到西堡街上,就看到张大妈手里提着块蓝头巾,在牛冬生家门口又哭又闹,不住地打门,不住地叫骂:
“好你个牛冬生,你坏了良心啦!你逼得我媳妇跳了河!留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可怎活呀!我可怜的好媳妇呀!我可怜的好闺女呀!……”四周有好几个妇女在劝解,可张大妈不听。一直在叫骂,不住地用脑袋撞门,“你要不出来,我就一头在你家门上撞死了……”
冯二海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忙走过去劝解道:“大妈,这事和冬生没一点关系……”
张大妈转过身来。冯二海见她披头散发,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水,好像是疯了一样。张大妈猛然一下子扑过来,跪下身抱住冯二海的腿,求告道:“她二海哥,你如今是村里的当家主事人,你要替我们报仇呀!坏了心眼的牛冬生呀!”
“你不要冤枉好人,这事确确实实和冬生没关系!”
“不是他是谁?是谁逼死了我的好媳妇,我的好闺女?”
这事的前因后果,冯二海心里完全明白,只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可张大妈抱着他的腿,紧紧不放,一叠连声求他做主。正在这时,二海嫂从人群外边挤了进来,大声说道:“张大妈,你好糊涂呀!你口口声声说是冬生欺侮了你媳妇,逼得她寻了死,拿证据出来!”
张大妈松开了抱冯二海的手,红着眼向二海嫂反问道:“昨天在会场上你没听见?你聋了!”
一说昨天会场上的事,二海嫂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忍了忍,然后说道:“别的咱先不说,就说这事吧,俺亲眼看着丽英把孩子交给你走了。没过了几袋烟工夫,就被他们押回来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要闹外事来得及吗?可你,不问青红皂白,把屎盆子、尿罐子乱往丽英和冬生头上扣。你也不想想,你的脑子给狗吃了?要不因为你是个长辈,俺真想甩你两个耳光!”
一口气数落得张大妈愣在了那里。她忽然又哭道:“我那可怜的闺女呀!你怎就跳河了!”
“谁看见了?尸首在哪儿?”二海嫂反问了一句。随即又换了口气说:“她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要寻死?说不定是跑到亲戚家躲起来了。小龙在家哭着找奶奶,你却在这里胡搅蛮缠!”
众人都觉得二海嫂讲的句句在理,张大妈也不再闹了。在一些妇女们的拥簇下走了。冯二海也才算摆脱了这一困境,迈步向高二锁家走去。
高二锁正在院里边晒太阳,边剥玉茭棒子。忽然看到冯二海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不由得怒容满面。昨天下午,他没有到庙上去开会,听开会回来的邸玉兰说,冯二海曾拉着绳头磨牛冬生,他气得骂了一晚上。这时只听冯二海问道:
“腿怎样,好点?”
高二锁冷言冷语地说道:“就是不好,也经得住拴上绳子磨!”
邸玉兰端着一簸箕玉茭棒子,从屋里走出来,招呼道:“二海哥,屋里坐。”
“人家如今是狗鸡巴戴纱帽,贫农团的大红人,破屋里能放下?”高二锁挖苦了这么两句,随即又骂道:“什么他娘的贫农团?不斗地主、富农,专整革命干部,简直……”
“别胡扯了。”邸玉兰忙打断他的话,“二海哥,你来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说吧。”
冯二海跌嘴绊舌地说道:“是这样的,你如今在家养病,他们的意思是这个,就是你先把枪交到庙上……”
“哦,你是收我的枪来了!”高二锁猛一下子把手里的玉茭棒子摔到地上,“你听说了,他们已免了我的民兵队长,可我还是民兵。枪是区武委会主任亲手发给我的,他们要收缴?四堵墙上盖了个顶子,没门儿!你回去原盘实话告诉那些王八蛋,谁想收我的枪,叫他亲自来,大不了是一命换一命!”
冯二海碰了个硬钉子,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只好低着头走了出来。他本打算到庙上去复命,可一想,不行,如果原盘实话说了,那不就把高二锁填到黑窟窿里了?说不定会给高二锁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可不那样说,又该怎说呢?他犯了愁。随即蹲在自家门口,两手抱着头,不住地叹气。他觉得自己好像关在风箱里的一只老鼠,既钻不出去,又安静不下来,只能是两头受气。他简直不知道怎办才好。正在这时,他婆姨从院里走了出来。她是听到隔壁高二锁大声叫嚷,想看看是在和谁吵架。一出门却看到自己的男人,忙问道:
“你蹲在这儿干啥?”
冯二海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脑子疼!”
二海嫂忙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滚烫。说道:“哟!烧成这样了你还蹲在大风地里干啥?不想活了?快,回屋!”她边说边把冯二海搀扶回屋里。让他躺在热炕头上。她知道他是受了风寒感冒了,于是立即从酸菜缸里舀了两瓢菜汤,切了些葱、姜,忙在火上给熬好,让他趁热喝了,然后给他盖了两床被子,要他蒙头发汗。自己则坐在炕边守护着。
这女人平素总报怨丈夫窝囊,有时候骂起来,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可是心里却很关心他,也很感激他。她带来的一双儿女,就是这个男人用自己的血汗养大的。如今儿女都已成人,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也在县里参加了工作。家里就只有老俩口厮守着,她一心希望土改以后,能让丈夫过几年舒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