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英随着众人,低头默默走出会场,心里乱极了:又怪婆婆不明事理;又怪牛冬生执拗不早点躲走。想到牛冬生过去那样为党积极工作,如今落了这样个下场,不由得替他叫起屈来。又想到丈夫牺牲后,牛冬生为了帮助一个死难同志的家属,那样热心。他两人虽然处得比较亲密,但也只是一般的同志关系,从来也没起过别的念头,如今却被坏人造了这许多不光彩的谣言,引起婆婆的误会,受了这样大的耻辱。想到这些,不由得眼圈红了,身上一股一股发凉。她真想跑到范秘书那里,替牛冬生诉诉冤,为自己叫叫屈,可是想到自己这阵也是斗争对象,也是点着黑点的旧干部,说不定图事不顶,反而更会引起范秘书的疑心。马丽英自己摇了摇头,心里说:“完了!唉,玉龙村革命垮了!”眼看着好干部被斗,流氓反动派抓了权,土改工作员跌在了人家怀里,真正基本群众不敢起来……越想越觉得伤心。她有满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倾吐好,真想跑到丈夫坟上恸哭一场。可是她没有这样做,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家里走。她前边有西堡一伙人,也在悄悄往回走,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叹气,烟袋上的火花一明一暗。忽然一个人低声说:“这个年头,唉,没咱们说话的权,谁敢说句公道话!”另一个说:“玉龙村又轮上倒霉了!”他们像是互相谈话,又像自言自语,隐隐约约说了这么几句,又都不吭声了。这时已到了西堡街上,人们都各回各家了,一阵开门声,又一阵关门声。

马丽英回到家里,她婆婆已经先她回来了,正在生火做饭;小龙坐在炕上,拿着个针线葫芦玩,见她进来,扑过来要吃奶。她跨在炕沿上,解开扣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她婆婆一面做饭,一面叨叨地说:“真没想到,我说牛冬生平时关照咱这样紧,是存下坏心啦!磨的不亏,现世报,现世报!”她见媳妇脸色很难看,忙又说:“小龙她娘,也不要难受了,怨咱们认错了人!”

马丽英在会场上,对婆婆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又听她颠三倒四这样讲,气得不知怎样讲才好,半天恼悻悻地说道:“你也跟上那些人欺侮冬生,你让人家冤死也没诉处!”说着把小龙扔在了一边,趴在炕上“哇哇”大哭开了。小龙见她娘哭,小嘴唇撇了几下,也大哭起来。婆婆以为媳妇和牛冬生真有点关系,不然为啥替牛冬生解释?她看了哭着的媳妇一眼说:“哦!是你愿意呀!你给我张家丢人,你给死骨头上抹黑,活败兴……”说着往炉台上盘腿一坐,也嚎起来了,一面嚎,一面数念道:“我好命苦呀!我早死的儿呀!”

一家人大哭小叫,闹了个不可收拾。正在这时,马二宝进来了说道:“玉龙嫂,贫农团叫你去谈话!”马丽英气呼呼地说道:“贫农团?倒是狗屁团,要杀要砍叫他们来,我不去!”马二宝知道再说下去也没好处,转身便走了。

她们刚吃完饭,冯小三来了。一进门就说:“工作团范秘书在庙上等你,要和你谈谈问题!”马丽英想这回不去可不成了,不去怕更引起人家的怀疑。同时她也想趁这机会,和范秘书把真实情况说一说。于是站起来,便向门外走了出来。

走进文昌庙东跨院,只见农会办公室窗户上有灯光,屋里有人在说笑,马丽英推开门大踏步走了进去,只见当炕放一张炕桌,点着一盏很亮的玻璃罩煤油灯。胡踢蹋、冯金狗、冯德厚、王大有几个人正在抽烟、喝茶、闲聊。冯二海也在这里,他蹲在灶火跟前低着头抽烟。炕上的人见马丽英进来,都精神了,冯金狗推了胡踢蹋一把笑嘻嘻地说:“百顺哥,这可要请客啦!”胡踢蹋不眨眼地盯着马丽英,只是偷笑。

马丽英四周扫了一下,屋里没有范秘书,转身就要走。冯金狗眼尖,一扑跳下地来,两手卡住门框道:“怎一进门就走,找谁啦?”马丽英气狠狠地说:“找工作团范秘书!”胡踢蹋接上说道:“老范有别的事。你的问题交给我们来处理!”冯金狗又加了一句说:“你躲走也不成,问题非处理不可!”马丽英一扭身就坐在地下板登上,眼看着顶棚说道:“处理吧!”

冯德厚道:“按你今天的行为,给村盖子送消息,就应当一律同罪……”

马丽英站起来,瞪起眼,冲着他说道:“你算哪个庙的神?”

胡踢蹋忙说道:“这是咱贫农团请的书记(文书)么!”

原来胡踢蹋成立贫农团的时候,冯德厚暗里就参加了。街上贴的那些标语,地主家贴的那些封条,都是他的手笔。范秘书来这之后,胡踢蹋竭力推荐冯德厚当书记,因为贫农团没有个能写能算的人不行。范秘书见他的标语内容都合时宜,听说成分又是下中农,于是就点头同意了。

冯德厚见已公开了他的身份,忙向马丽英说道:“你的事情很大。今天会上你也见了,群众的意见当时就要磨你,多亏咱团长心肠软,替你向群众讲了情,才算免了你吃那种苦头!可事情终归要有个了结。以我看……”

马丽英打断他的话,气恨恨地说道:“如今是活到你们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便!”

村长王大有这时开口了。他向马丽英说道:“咱们过去都是一块儿革命的同志,如今虽说审查旧干部,可也不能枣、核桃一齐数,比方我和二海哥,过去没欺压过群众。能和村盖子划清界限,群众还是拥护的。关于你的问题,就看你愿不愿意进步?”冯德厚又接上说道:“你的问题可以慢慢解决,今晚有件事和你商议。就是,这个,这个上回我和你提叙过,你一个年轻寡妇,没男人没个靠山,难免就受人欺侮,再说咱们团长,也是一人一手,要说到革命上头,那是再积极也不能了,村里群众的意思,是想让你们这个,这个自由结婚,夫唱妇随,共同闹革命。关于你的问题,我们也就好向群众恳求减免。要不,你的这问题我们也就不管了!那就任由群众处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阵讲究民主,你自己思忖思忖吧!”

马丽英刚进来,一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就猜透了他们的心事。今春天,胡踢蹋就托冯德厚给她提过亲,当时她就一口回绝了。可看样子他并没有死心。她看出来今天他们是想拿大话先吓倒她,然后再逼着她嫁给胡踢蹋。但是那些大话并没有吓倒她,如今听他们把事情挑明了,便说道:“你们是要逼我改嫁胡踢蹋呀!哼!”胡踢蹋连忙说:“咱可没这心事,咱们公事公办,如今讨论处理问题吧,马上敲钟集合全村人,完全交由群众处理!群众要怎办就怎办!”他一面说,一面张牙舞爪吓唬人。马丽英早就气得不行了,也大声喊道:“由你们,如今是你们的天下,剥了皮子担过肉来,也认得你们是甚人!”胡踢蹋跳下炕来,吼三吼四要捆要绑。王大有和冯德厚出来打圆场,冯二海一直也没说一句话,趁这乱劲,偷偷溜走了。

马丽英心里不住地来回思忖,她知道:不答应这门亲事,连这个门也出不了,他们会假借群众名义拿一切残酷手段来对付她,要是答应,那根本不可能。自己怎样能嫁给这样一个坏蛋。有心和他们硬闹下去,又觉得这样没有好处,白白冤枉死也没人知道。这时冯德厚正在一旁劝她,讲胡踢蹋的好处。胡踢蹋假眉三道地吼喊:“不要劝了,公事公办,人家不愿意,咱也不强求!问题该怎处理怎处理!”

马丽英忽然打定了主意,她声音变得很和平地说:“我家里有老的有小的,这事也得让我想一想,我又不是只麻雀,还能飞了!”

众人见她口气软了,冯德厚马上接上说道:“好好,你就想一想吧。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一句话!”冯金狗也帮腔,要马丽英马上就答应,马丽英始终是说:“我总是有大人的,就怎说,手续也要走到!”众人看见事情已差不多了,也没再逼她。

马丽英含着满腔悲愤,走出了农会。临走,胡蹋塌要派人送她,她拒绝了,走到院里,向着门口吐了一口,大步走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上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夜风在呼啸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气快步回家里。她心里打好了个老主意,反而觉得很坦然了。她回到家,小龙已经睡了,婆婆还在等她,虽然两个人刚才吵过一架,但这阵婆婆气已经下去了,急着问她有什么事,马丽英含含糊糊说了几句。在破箱子里不知拿了件什么东西,过来在睡着的孩子脸上亲了亲。婆婆问她做什么去?她说:“我再去农会上走一下。”转身走出了门。她在门口停了一停,便向着村外奔跑去,消逝在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