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秘书来到玉龙村的第四天下午,在文昌庙里召开了一次贫下中农会。实际上开成了除地主、富农以外的村民大会。人们听说是土改工作团的范秘书做报告,都急于想知道点有关土改的做法,连一些平素不大出门的老奶奶、小媳妇都来了,满满挤了一场子人。
戏台上临时摆了一张桌子。会议是由胡踢蹋主持的,他把范秘书向大家介绍了一番之后,就由范秘书做报告。范秘书首先对胡踢蹋他们自觉自愿成立贫农团加以赞扬,然后就开宗明义讲解不久前中共中央公布的《土地法大纲》。
范秘书名字叫范文亮,生长在太原城。日本投降前一年,和几个进步同学偷跑到根据地,参加了革命。这几年,一直是在机关里从事文秘工作。他是主动要求参加土改工作团下乡来锻炼的。他虽然对农村不熟悉,可对土地改革的热情很高。希望贫苦农民早一点获得土地,早一点摆脱贫困的生活。他讲话讲得有条有理,也充满了感情。可惜是知识分子腔调,还夹杂了不少老百姓听不大懂的词汇,可人们还是认真地听。土改这是关系到每个家庭的大事,谁能不关心呢?
这天,马丽英也参加开会来了。她抱着睡觉的孩子,正认真听讲话,忽然觉得背后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衣服,扭头一看见是冯二海。冯二海低声问道:
“看见冬生在哪儿?”
“还在家病着哩!”
“待会儿要审查他!快快叫他躲一躲!”冯二海说完,匆匆挤到人堆里去了。
马丽英猜想贫农团要趁机整牛冬生。刚才会议一开始,她就看见冯金狗叫上冯小三、马二宝和冯二海一些人进了东跨院。如今这些人又都混在了人群中,和这个耳语几句,和那个耳语一番。马丽英见情况紧急,忙把孩子给了她婆婆,从人堆里挤出来往外急走,她想赶快去通知牛冬生,让他趁早跑掉,免得吃眼前亏。不想庙门口早就站上岗了,站岗的是冯小三和一个小青年。冯小三把枪一横说:“不准出去,快回去开会!”马丽英把他的枪往开一拨说道:“我家里有事!”冯小三道:“有四?有五也不行!”马丽英生气地说:“这又不是坐了禁闭,坐了禁闭也得放放风呵!”冯小三道:“我们执行的是贫农团的命令,你要走就请示胡团长。胡团长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
马丽英气得脸都青了,恨不得扑上去搧他两个耳光。但她没有这样做,一扭身又转回了庙院里。背后冯小三笑着说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庙院里,范秘书还在戏台上指手画脚地讲演。马丽英慌忙溜进西跨院,从后门出去,便转到正殿后边。这里是小学校的操场,四周都围着土墙,靠墙有几棵枣树,她扭头看了看后边没跟出人来,便扑到离土墙最近的一棵树半腰,抱着树往土墙上爬,心里又急又怕,手和腿不停地打抖,好容易刚爬到树半腰,正要往墙头上迈腿,忽听得操场里一阵响动,她只当有人来了,吓得两手一松,便顺着树干滑了下来。树枝把棉裤管扯开很长一绽,把腿也划破了,血顺腿流下来。她没顾得管这些,回头向操场里一望,原来是只大黑狗。马丽英气得不知该怎么好,咬了咬牙,向手心里吐了两下,便又向树上爬。这次总算爬上了墙头,往下一看,有一人多高,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跳了下去。一落地打了个前跌,把膝盖碰破了一块,她也顾不得疼,绕开庙门,从野地里向杂烩堡奔跑。
街上没有一个人,家家的街门都锁着,静得像夜里一样。马丽英一气跑到牛冬生家院里,推开房门就冲了进去。只见牛冬生躺在炕头上,身上盖着条破被子,头上有圆圆一块紫色的火罐印。牛大婶坐在炉台上,一把一把往灶火里烧柴。马丽英见他们还太平无事,气急败坏地说道:“冬生快跑吧!快躲一躲!快……”牛冬生挣扎着坐了起来,牛大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把柴火也掉在外边了,一叠连声问道:“怎啦?出了什么事啦?”马丽英气喘吁吁地说道:“如今庙上正在开大会,听说待会儿要斗争你!”牛冬生气呼呼地说道:“让他们斗吧!我怕什么!我没投降过敌人,没贪污过群众,我……”马丽英忙说道:“工作团被人家蒙到鼓里,他们要打击你!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先躲躲吧。”牛大婶哭着说道:“好天爷,快走吧,先到赵庄你二姨家躲躲!”牛冬生把头一摆说道:“我没有做下对不起党的事,心平过得扬子江!”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呼”地一声开了,进来三个民兵。领头的就是那个冯小三,背着步枪,拿着条绳子,一进来就站到了当地。后面跟的是两个青年,两人站在门口,又要进又不好意思进来。冯小三盯了他们一眼说道:“进来啊!怕吃了你们啦!”两个这才慢慢腾腾地进了家里。他们看了牛冬生一眼,便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冯小三对牛冬生说道:“走吧!庙上群众要你去!”
牛大婶一听说要冬生去庙上,一把拉着冯小三的衣服央求道:“你冬生哥可没错待你呀!他正在病着,求求你……”冯小三把她的手往开拨道:“求我有啥用?让他和群众说去。”牛冬生边下炕边说道:“娘,你不要怕,我没做下反革命的事,走到天边外我也不怕!”
冯小三说了声:“走!”一回头发现马丽英躲在墙角里,忙说道:“哈!是你送情报当狗腿来啦!”马丽英见自己被发现了,索性抢前一步站出来骂道:“谁是狗腿?你才是狗腿!”冯小三向那两个民兵说道:“一块押走,交群众处理。”接着又扬了扬手里的绳子说:“走吧,免得我们动手动脚不好看!”马丽英就地蹬了一脚,跟了出来。
牛大婶见把儿子和马丽英押走了,又急又气,“哇”一声大哭开了,随即门也顾不得锁就追了出来,一路上哭哭啼啼。追到庙门口时,前边的人已经进去了,守门的另外两个民兵说,新中队长吩咐,不让她进去。牛大婶没了法,一屁股坐在庙门前,只是个“唔唔”大哭。
牛冬生一进庙院,只见满场子人吃惊地看着他。胡踢蹋在戏台上,伸着拳头领导喊口号:“打倒村盖子!”“打倒压迫群众的牛冬生!”他喊一句,台下也有一部分人七零八落地跟着喊。有的只是伸伸胳膊,张张嘴,却没有声音。他们三三五五“吱吱喳喳”不知在谈论什么。
胡踢蹋喊完口号向冯小三喊道:“把压制土改村盖子押上台来!”冯小三便把牛冬生推上了戏台。牛冬生大步走到范秘书面前,直挺挺地站着,瞪着眼大声责问道:“我犯下什么法了?!让这些坏蛋们斗我!”范秘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说道:“这是群众的要求,你把群众叫成坏蛋,可见你就没群众观点!”说完把头一扭,看戏台上的天花板去了。
牛冬生气极了,就地蹬了一脚,也转过身来。这时马丽英也被拉到台上了。冯小三站在台前夸他的功劳:“我们还抓住个女狗腿,也交给群众处理吧!”又指了指牛冬生和马丽英说道,“他们一定是搞男女关系啦!一定是强迫,看把人家的棉裤都扯破了!”台下前边站的冯家户里的几个人应和道:“打倒强奸妇女的坏蛋!”
胡踢蹋盯了冯小三一眼,低声说:“快把她放了!”冯小三只好又把马丽英押下台去。胡踢蹋转身向场子里大声说道:“村盖子提来了,大家有苦的诉苦,有冤的伸冤,今天是我们群众的天下,再也不怕他压迫了!”牛冬生抢前一步向胡踢蹋大吼道:“谁是村盖子?!你们这些反动派,你们这些……”台下有几个人嚷道:“不准村盖子说话!”随即有几个民兵便把牛冬生拉到了戏台旁边的柱子跟前。牛冬生头上青筋暴起,满眼红丝,靠着柱子直出粗气。台下冯金狗在人堆里跑来跑去,在这个背后推一下,在那个肩上拍一下,低声说:“上去,上去。”接着就有些人走上台揭发牛冬生的问题。大都是说牛冬生态度不好,曾经训斥过他,或是处罚过他年勤工等等。
在人们揭问题的时候,大忙人蔡爱爱向马丽英婆婆张大妈嘀嘀咕咕了一阵,那老婆本来刚才听冯小三说她媳妇被牛冬生欺侮了,就火得不行,再经大忙人这么一煽动,气更大了。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跑上台去,指着牛冬生大骂:“好你个牛冬生,你欺侮我们孤儿寡妇,你对起玉龙对不起?你……”她一面骂,一面用手乱指,口里唾沫星子乱飞溅,骂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昏倒,这才被人们扶下台去。
牛冬生靠柱子站着,像大殿里的周仓一样,眼大睁着,头觉得很重,耳朵里只是嗡嗡乱响,谁说什么话他也没听清。
马丽英当她婆婆在台上乱骂的时候,她几次要扑上台去解释,但每次都被冯小三等人拦住了,她又急又气,只好“唔唔”大哭。范秘书在台上看到了马丽英痛哭流涕,只当真的被牛冬生欺侮了,心里更恨牛冬生。
张大妈被扶下戏台以后,再没有人上台发言了。冯金狗事先安排好的另外几个人,早已挤到人堆里找不到了。冯金狗怕斗争会冷了场,于是就亲自出马,冲上台来揭发问题。他说牛冬生是土地改革中的一块绊脚石。他一口咬定牛冬生和地主、富农们相互勾结,反对土地改革。牛冬生气得忍不住大声喊道: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拿事实出来!”
“当然有事实!”冯金狗道,“如今是要你向群众坦白交待你的罪行。”他转身喊起了口号,“牛冬生必须彻底交待罪行!”“不坦白只有死路一条!”
场子里也有些人跟着喊了起来。这时,范秘书走到了牛冬生面前,一字一板地说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只希望你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
牛冬生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冯金狗大声向台下喊道:“牛冬生要顽抗到底,大家看该怎么办?”
“磨!”台下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冯小三、马二宝几个人冲了上来,七手八脚把牛冬生往台下拉。范秘书怕出乱子,慌忙喊道:“可不能打啊!”冯金狗和胡踢蹋也跟着喊道:“不能动手打啊!”喊着也冲到了台下。
这些人倒是没有动手打牛冬生,而是把他推倒在地,用绳子拴住了双脚,几个人拉着绳子在戏场里跑。这是日寇统治时期,整治抗日分子的一种办法。不过那时候是用马拉着在街上跑,现在是人拉着在场子里转“圈”。他们叫喊着,呼啸着奔跑,牛冬生仰面朝天躺着,脑袋一抬一落,两手在地上一张一合,开始还叫喊了几声,随后闭上了眼,只是哼哼。场子里尘土飞扬,牛冬生衣服的后背倒卷了起来,裤子后边也磨破了。把场子擦成了一个白白的大圆圈,随后大圆圈上便画上了一些红红的道子。不少人都被这一残酷的景象吓坏了,纷纷躲到了两旁的廊檐下。女人们脸色苍白,不由得往一堆挤,有的偷偷哭了。那些人每奔跑一圈就换一批人。在第三次换人的时候,冯金狗向冯二海说道:“二海哥,上!”冯二海本想往人堆里挤,可是老族长冯德厚盯了他一眼低声说:“怎?还要我请你!”冯二海无可奈何地走出来,抓起绳子,跟上其他人跑了起来。他们所以要冯二海动手,并不是没有人手了,而是有意要让村里人看到:连这样的老实人也和牛冬生划清界限了。同时也促使冯二海死心塌地跟上他们跑。可是冯二海只跟着跑了半圈,就被他老婆拦住了。
二海嫂气呼呼地从西廊下人群中挤出来,跑过去一把抓住冯二海的领口,骂道:“你伤天害理干什么?给我滚回去!”西廊下有人气愤地喊道:“你们是要他的命啦!当了汉奸还有个宽大咧!”金狗朝人堆里瞭望,想找刚才说话的人,可是看了半天没找出是谁来。他怕再闹下去激怒西堡的人,便低低对胡踢蹋说:“该收场了!”胡踢蹋便大声喊道:“饶了他。不,宽大了他!咱们继续开会!”
这天,范秘书召开会并没有打算要批斗干部。当他做完报告之后,冯金狗和胡踢蹋向他说,群众要求给牛冬生当面提意见。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于是就同意了。开始他很兴奋,心里对这几天来的工作成绩很满意,觉得群众起来力量真伟大!随后见把牛冬生磨成了那个样子,也不由得起了一种怜悯心。忽然想到如果自己也犯了错误,让群众磨一顿,这多寒心!想出来说说让大家停手,又怕落个包办代替,压制群众民主,给群众泼冷水;待要不说两句,又怕一直磨下去磨死。心里正在两难,忽然听了胡踢蹋放话,又觉得自己太看不起群众了,看群众处理问题多公正!于是又召集群众继续开会。人们见工作团招呼,又都拥到了戏台跟前,无精打采地挤在一起。牛冬生留在了人群后边,他朝天躺在那里,脸上、身上全是土,双脚上仍然捆着绳子,两只胳膊平展展地伸向两边。样子很像县城教堂里供的耶稣。他挣扎着想翻个身,但怎么也翻不过来。旁边的几个人,又想帮他一把,又不敢动手,只是不住地唉声叹气。倒是那个平常对牛冬生有些意见的老生姜不声不响地蹲下来,把拴在脚上的麻绳解开,又帮他把身翻了过来。只见他的衣服早已磨破了,背上、屁股上血肉模糊,后脑勺上擦去了一片头发,鲜血顺脖子往下流。老生姜看了看伤势说道:
“谁来帮一把,先搀起来溜溜,免得瘀住血。”
有个人低声说道:“人家让吗?”
“救人要紧!”老生姜随口说道,“他们大不了把老子也磨一顿!”
司大成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帮着老生姜把牛冬生搀扶起来,一人架住一条胳膊,在地上慢慢溜达。牛冬生脸色灰白,两眼半睁半闭,一时头倒在这个肩上,一时又倒在那个人肩上,不住地大口喘气。司大成见他们把牛冬生整成这个样子,心里忍不住骂娘,也庆幸自己当初没参加这个“贫农团”。
胡踢蹋和冯金狗当初成立“贫农团”的时候,曾经动员过他。他们觉得司大成在村里人缘好,脑子灵活,又能说会道,是把好手。可司大成不愿参加。他想,直截了当拒绝又怕得罪了他们,他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我倒是很乐意参加,可就是我参加了对你们不好!”胡踢蹋问道:“有甚不好?”司大成说:“我家里有五亩地,我估摸着将来定成分可能定个贫下中农。你们是贫农团,贫农团里又冒出个中农来,这就像干干净净的米里夹了颗谷子一样,吃到嘴里咯牙!”这样一说,那两个人都笑了,也就没有再勉强他。其实司大成那五亩地,是这二年减租减息折算下的。他所以不愿参加他们的“贫农团”,主要是觉得这俩人不是什么好百姓,他不想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
这时候,开会的人已经讨论了对牛冬生的处理。开始,胡踢蹋他们要求范秘书撤销牛冬生的一切职务,同时也免去高二锁的职务,民兵队长由冯小三担任。范秘书自知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力,于是就宣布牛冬生停职检查,高二锁养伤期间冯小三代理民兵中队长。接着他们又要关牛冬生禁闭,而会场里好些群众要求放人。胡踢蹋问道:“谁敢当这保人,保他出去不发生问题?”台下好多人喊道:“都敢保!”胡踢蹋没了话说,只好让人把牛冬生扶回去了。
接着又讨论处理马丽英的问题。冯金狗吓唬道:“磨!”马丽英道:“磨吧,死在你们手里算了。”胡踢蹋道:“女人家不懂事,这次先宽大了她,以后再说吧。”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这时太阳已落西山,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人们默默地走出了庙门。没有一个人说话,黑暗中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