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金狗他们成立贫农团的事,当天半夜里牛冬生就知道了。他正起来给驴添草,忽听有人敲院门,刚把门拉开,月光下只见冯二海老汉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进门就问:

“成立贫农团,这是组织上的意思?”

“谁让成立贫农团?”牛冬生反问道,“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二海这才告诉他说:胡踢蹋和冯金狗召集了一些贫雇农在胡踢蹋家开会,把他也叫去了,说是要成立贫农团,准备搞土改,说是他们已向土改工作团请示过了。会上有人提出要选胡踢蹋当贫农团团长,冯金狗当副团长,还有人举荐他也当副团长。他闹不清这事该不该答应,趁人们乱嚷嚷的时候,他就借口解手跑出来了。他最后问道:

“冬生,你看我该怎办?”

牛冬生想了想说:“闹土改,斗地主,选上你,还能不参加?”

冯二海走了之后,牛冬生的睡意全没有了,他就披着旧皮袄蹲在槽头前,一袋接一袋抽烟,想心事:贫苦农民盼望土地改革,急于想分到土地,这种心情他理解。他爹活着的时候就日盼夜盼自家能有几亩产业,可到了他手上仍然是靠租种地过活。虽然经过减租减息,受地主的剥削少了,但土地毕竟不是自己的,种着也不安心。自从土改工作团来到田平镇以后,他和村里的其他贫苦农民一样兴奋。玉龙村没有列入第一批土改村庄,他倒也没有什么意见,领导上有领导上的安排,作为共产党员,只能服从上级的决定。好在总算有个盼头了。这期间他并没有消极等待,而是积极进行准备。他和周斌几个人,把村里地主、富农们占有的土地、房屋以及其他生产资料都做了详细登记。把他们的发家史、剥削手段也写成了书面材料,准备迎接工作团的到来,提供给他们参考。可万万没想到,工作团竟然依靠胡踢蹋、冯金狗这些人成立贫农团!这两个人,要说倒也是贫农、雇农,可是人品不好,私心太重。依靠他们能把土改搞好么?自己是农会主任,又是党的负责人,而这么大的事,工作团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究竟是怎回事?

不知不觉天气已经闪亮了,街上传来木棍戳地的声音,响声愈来愈近,他知道这是高二锁来了。这一个时期,高二锁每天都是天刚明就出来了,拄着双拐在村里村外转游。边练腿,边巡查。末了总要到牛冬生家坐一阵,说说情况,闲谝一阵子。来的果然是高二锁,一进院子就兴奋地叫道:

“贫农团已经成立起来了,马上就要搞土改啦?”

“你听谁说的?”

“满街都贴出标语了。”高二锁一屁股坐在干草垛上,随手夺过牛冬生的烟袋锅,狠狠抽了一口说,“这么大的事,怎事先也不告我一声?我的腿坏了,心可并没有坏呀!”

牛冬生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正在这时,马丽英匆匆走了进来。她也是来问成立贫农团的事。她担水看到街上贴着许多标语,在井上听人们说胡踢蹋当了贫农团长,冯金狗和冯二海当副团长。把地主家的粮食、库房、箱、柜都贴上封条了。她闹不清这是怎回事,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人领导土地改革?牛冬生听完,只好告他们说,这事他也不清楚。无论区里还是工作团,事先都没有和他打招呼。高二锁道:

“会不会是他们假传圣旨胡搞?”

“我思谋他们不敢。”牛冬生道,“今天我去镇上问问就清楚了。”

吃完早饭,牛冬生又在村里找人了解了一些情况,然后就匆匆到了田平镇。他先去了区公所。区公所里冷冷清清,只有财粮助理员老陈一个人在忙着给各村分配公粮数目。老陈告他说区委书记老周和其他干部,大都派到各村和工作团一同搞土改去了。还告他说,副区长老郑被他村的贫农团要回去了,说是划成分把他家划成了富农,群众要对他进行审查。牛冬生急于想知道胡踢蹋他们成立贫农团的事,可陈助理员一问三不知。他只好直接到当铺院去问工作团。

接待他的也是那位范秘书。开头态度倒也热情,一听他说是玉龙村的农会主任牛冬生,态度就冷淡了好多,也没有请他进屋,就站在院子里和他说话。听他询问胡踢蹋他们成立贫农团的事,立即严肃地说道:

“贫雇农们自己起来闹革命,这有什么不好?还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从他的话音里,牛冬生听得出来胡踢蹋他们成立贫农团的事,工作团早已知道了,显然是同意的。他忙说道:

“有些情况,我想向领导上汇报。”

范秘书道:“领导上正忙着开会。不管你有什么问题,土改中一块儿解决!我正忙着开会。”

话说到这里,牛冬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见范秘书匆匆走向屋里去了,只好转身离开当铺院。信步往回村的路上走,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闹不清范秘书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淡,更弄不清胡踢蹋、冯金狗这些人,怎么忽然有了这么高的觉悟?难道土改就依靠这些人领导?他只顾这么胡思乱想,过河的时候一脚踏空,竟然掉到水里了。

滹沱河两岸已经结了冰,中间还有两丈多宽的河道没有冻住。每年到这个季节,附近村里的人就在两岸冰层上架几根椽子,上边垫一些柴草、黄土,修成一条临时便桥。牛冬生就是在便桥上踩空掉到水里的。水流很急,好在只有半腰深。他很快就爬上了冰岸。浑身衣服全湿了,披着的那件旧羊皮袄也湿了。全身冷得直打颤。甩了甩身上的水珠,慌忙向村里奔跑。可是跑着跑着跑不动了,两条裤腿已冻成了直桶子,膝盖也弯曲不回来了。他就只好一步一步向前挪,每迈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就这样挪回了家里。一到家就病了。

牛冬生从田平镇回来的当天下午,土改工作团就派人到玉龙村来了,来的正好是范秘书。

在范秘书把冯金狗他们要求土改的事,详详细细向工作团的领导汇报以后,领导们都很兴奋。他们在西山里已经搞过一期土改了,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贫雇农自动组织起来要和封建势力斗争,并且要求土改工作团派人去领导。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如果不派人去,这等于给热情的群众泼冷水。可是派人去又有难处,进行土改的那些村庄,工作正在紧张阶段,一时很难抽出人手来。几位领导人商量了一番,认为只能从团部抽人,于是就决定派范秘书先来了解情况,同时也给贫雇农们讲解土改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为将来正式土改做准备。

范秘书对分派他到玉龙村独担一面进行工作,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是自我锻炼的一个好机会,决心全力以赴,干出一点成绩来。这天吃完午饭,他就背起背包上路了。刚走出田平镇,迎头碰上冯金狗向镇上走来。冯金狗一听说范秘书是去玉龙村,立即扑过来,两手抓着范秘书的一双手不住地摇晃,一连声地说:

“这就太好了!我们贫雇农,打心眼里盼望你来领导我们,正好我来迎接你。”其实,冯金狗事先并不知道工作团要派范秘书去玉龙村。他是听说上午牛冬生找过工作团,深怕牛冬生说了不利于他们的话,他是专门来打听消息的。他边说,边把范秘书的背包抢过来背上。一路上,他不住地介绍村里的情况,他说,贫雇农们情绪非常高涨,一夜之间就把贫农团成立起来了,把地主们的财产也用封条封了。胡踢蹋被选成了贫农团团长,他和冯二海被选成了副团长。他着重介绍道:“冯二海是百分之百的贫雇农。虽然他是农会副主任,是旧干部,可立场坚定,办事公道,大家就把他选上了。”

范秘书听了,忙说道:“这很好,就是旧干部也要区别对待。”

其实选冯二海,是冯承祖背后出的主意。目的是孤立牛冬生。

他们俩一路上说说道道,不知不觉已走进了玉龙村。一进村,范秘书看到街道两旁墙上贴着红红绿绿许多标语,写的都是有关土地改革的内容,什么“打倒封建剥削,土地还老家!”“实现耕者有其田!”什么“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拥护共产党,拥护毛主席!”等等。玉记杂货铺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好多抽烟、晒太阳的人。见他们走过来,都用探询的眼光看他们。冯金狗忙大声说道:

“咱们日夜盼望的土改工作团派人来了!这位就是咱们的贴心人范秘书。”他刚说到这里,胡踢蹋叼着根烟卷从杂货铺里跑了出来,立即带头鼓掌。别的人也跟着拍手表示欢迎。胡踢蹋随即扑过来和范秘书热情握手,一叠连声地说:“老范同志,想不到你能到我们村里来!这太好了,咱们是不是先到村公所去,我给你汇报汇报贫农团的情况?”

冯金狗忙说道:“我看还是先到胡哥家歇一歇,给老范安排好住处吧!”

胡踢蹋连声说“好”,于是他们就相随着到了胡踢蹋家。来村的路上,范秘书就提出要和贫雇农同住、同吃、同劳动,冯金狗暗自琢磨:最好是住在胡踢蹋家。一方面可以提高贫农团的威望;另一方面也可防止有人向工作团告他们的状。他们来到胡踢蹋家,范秘书一看这个穷困潦倒的摊场,立时就说道:“别找什么住处了。我就和胡铁塔同志一同生活吧!”他以为胡踢蹋就是姓胡名“铁塔”。

土改工作团来到了村里。范秘书住在了胡踢蹋家。这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人们都看出来土改马上就要开始了,有的人高兴,有的人发愁,也有的人惶惶不安。一些没有参加过请愿的贫苦农民,都纷纷找胡踢蹋,找冯金狗,要求加入贫农团,诚恐分土地时候分不上好地。而冯金狗则是暗里发动那些对牛冬生、高二锁有意见的人,去找范秘书反映问题。一时间,胡踢蹋院里人们出出进进,门庭若市。

范秘书除了让村长王大有拿来全村花名册和地亩材料外,没有找过村干部了解情况。只是听群众的反映,不少人都对村干部有意见,吃派饭吃到了管饭人家,也常常说到牛冬生的问题。其实这些人家,都是冯金狗特意安排的。

有天傍晚,范秘书从老生姜家吃完饭回来,路过井台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头正在井上吃力地绞水。范秘书忙跑过去帮他把水绞了起来。随口问道:

“你老高寿?”

“六十出头了。”

“生活过得怎么样?”

“受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

“以前,村里干部们就不照顾你?”

“叔叔大爷们都是好人!只怨咱命不好。”

“农会主任牛冬生怎么样?”

“好人。从来没有欺侮过咱……”

正在这时,冯金狗来饮牲口,大声训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滚!”那老汉匆匆挑上水走了。他见范秘书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忙说道,“你知道他是谁?是剥削贫雇农最厉害的大地主方万宝!外号叫讨吃老财。”

范秘书听了,不由得“啊”了一声。这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录了这么一笔:“村里一些贫雇农,对农会主任牛冬生意见颇多,只有地主方万宝,说他是好人。由此可见该人阶级立场太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