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姜家的这件公案,成了村里人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谩骂邸玉兰不害羞,不要脸,伤风败俗,不成体统;有人称赞邸玉兰胆子大,勇气足,敢和习惯势力斗争,是个好样的;有人觉得高二锁虽然被打断了腿,可不花一个钱便捡了个好媳妇,因祸得福,合算,值得;有人觉得老生姜得不偿失,吃亏就吃在了犟脾气上。曾有人问过老生姜:“那天我看着你在地里割谷子,怎么忽然一下就跑去动武?”他说:“正好我回家去碰上了。”他没有说是冯金狗送的消息。他觉得好汉做事好汉当,用不着牵扯别人。女儿跑了,叫不回来,村干部不管,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宣称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实际上天天起来独自己在家生闷气。
这事沸沸扬扬了一阵子之后,人们又议论起土地改革来了。
秋收刚结束,边区土改工作团大批人马就开到了县里。田平镇也派来了一个分团。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就传开了。玉龙村虽然还没有来人,可村里已经很不平静了,私下里议论纷纷。一些有钱人家惶惶不安,一些贫苦农民暗暗窃喜,都盼望土改工作队早点进村。不少人跑来找牛冬生打听消息,希望他向上级反映情况,要求早点派人来。其实,牛冬生比他们更着急。入党,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搬倒三座大山吗?而土改正是要打倒封建剥削,让贫苦农民尽快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他一听说土改工作团到了田平镇,接连两次跑到区公所,要求赶快派人来领导土改。可区委书记老周告他说:工作团认为这里是边缘地区,土改不能全面铺开遍地开花,只能是集中精力打歼灭战,分批分期进行。究竟在哪些村庄土改,工作团正在研究。第二次去的时候,老周告他说,第一批只在河西一些村庄搞,玉龙村在河东,要等到第二批才开展土改。既然上级这么决定了,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反正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只是迟早的问题。他也就只能用这些话劝说来找他的那些贫苦农民。
田平镇附近几个村土改的情况,不时传到村里来。村里也不时发生一些新的情况,胡踢蹋和冯小三、马二宝几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显得很活跃。开头是在街上到处发牢骚:“他妈的,咱们是后娘养的?为甚不能早点土改?”后来,他们就常在一起吃吃喝喝。他们到玉记杂货铺打酒,买点心,只说一句话:“先记到账上,等土改时候一块算!”看到谁家杀猪宰羊了,他们也会去要几斤肉,最后也是那句话:“先记到账上,等土改时候一块算!”
有天晚上,胡踢蹋闻到讨吃财主方万宝家院里飘出一阵阵油香,他立刻叫上那两个,冒充查户口,敲开门。进去一看,只见一家人正忙着把半盆油糕和碗筷往被子底下藏。胡踢蹋笑着说:
“别藏了。吃油糕又不犯法。”
他家人只好把油糕盆和碗、筷拿出来。胡踢蹋随手拿起一个糕就吃,并向冯小三、马二宝招呼道:“伙计们,动手,别客气!”他一扭头看到讨吃财主满脸舍不得的表情,忙数落道:“我说,你这人真不开窍!我们这又不是吃你,这是提前吃我们的胜利果实!”他见一屋人都用奇特的眼光盯着他,于是边吃,边又说开了:“不管你怎装穷,地主成分是跑不掉的。土地改革一开始,这些家产统统都是我们穷人的了。到时候给你留多留少,这可就由我们了,这主要看你的表现!”
半盆油糕,三下五除二就被吃光了。胡踢蹋用油手抹了抹油嘴随口说道:“糕倒是好糕,可惜是少了点!”
讨吃财主的老婆,脑子比丈夫灵活,立即道:“糕面、胡麻油都还有点,这阵我就给你们做!”
“那倒不必了。”胡踢蹋道,“要不这样吧,你准备好,明天晚上我们来,最好再炒点鸡蛋,打壶酒。”
“这好办。”地主婆看见丈夫想要开口,忙抢着说,“到时候你们自己来吧,我们就不去请了,免得别人说我们拉拢贫雇农!”
第二天晚上,胡踢蹋他们来到方万宝家的时候,果然看到已经按他们的吩咐准备下了油糕、烧酒、炒鸡蛋,三个人美美吃了一顿。
胡踢蹋他们几个人,吃到了甜头,从此就每天晚上去吃一家。他们把全村的富户排了个名单,事前打个招呼,晚上就去了。这些人家可能划为富农亦可能划为富裕中农的户,他们都不想得罪胡踢蹋这伙人,怕的是土改定成分时给添坏话,因而心里虽不乐意,也只好尽量招待。胡踢蹋他们觉得这样做,虽然发不了大财,至少可以饱几天口福,倒也逍遥。可这事很快就让牛冬生知道了。
牛冬生得知这些人暗里吃富户这件事,非常生气,他觉得这是给土改抹黑,败坏贫雇农的名誉。这些人虽然不是村里的干部,可都是农会会员。于是就把他们叫到农会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不准他们再这么胡搞了。胡踢蹋他们自知理亏,虽然心里不满,也只好忍气吞声答应下来,无精打采走出农会。
胡踢蹋住在财神堡临街的一处小院里。这原是一个无儿无女老寡妇的产业,去年老寡妇病故了,正好胡踢蹋退伍回来没住处,经村干部们研究,就把这处院子调剂给他居住。院里除了两间瓦房外,柴棚、厕所、猪圈、鸡窝都现成。老寡妇在世的时候,小院子收拾得有条不紊,干干净净。胡踢蹋住了一年多,整个院子都变样了,到处长满了杂草。柴棚已拆得做了烧火柴;鸡窝、猪圈都塌了;厕所满了也不掏,屎尿横流;窗纸破了不糊,而是用块破木板挡着;灶火裂了不泥,满屋子乌烟瘴气。胡踢蹋简直是懒断筋了,睡觉起来被子不叠,吃完饭锅碗不洗,地上到处是烟灰和葵花籽皮,满屋子乱七八糟,像狗窝一样。这地方平素很少有人来光顾。只有冯小三、马二宝这几个二流子懒汉,常来这里抽烟,喝酒,闲谝。
这天晚上,本来约好要去一户人家吃饺子,如今也不敢去了,三个人只好围着锅台抽烟,嗑葵花籽,生闷气。正在这时,冯金狗来了。
前几天,他们吃富户,曾经叫过冯金狗,冯金狗没有参与。今天冯金狗一进门就说:“怎,今黑夜饿出了?”
胡踢蹋随口说道:“他妈的,牛冬生狗扑耗子多管闲事,不准吃!”
冯小三和马二宝接着也发开了牢骚。冯小三道:“我看他是眼馋了,他吃不上,也不让咱们吃!”马二宝道:“咱吃富户,他疼个甚?又不是吃他家的!”
“咱们自己吃自己,他牛冬生总管不着吧!”冯金狗大声说道,“快,点灯。”
胡踢蹋忙点着小油灯。只见冯金狗从怀里掏出一瓶酒、一大块羊头肉,还有一包花生。胡踢蹋忙问道:
“平白无故,你怎想起要请客?”
冯金狗道:“今天是冬至,咱们一块儿喝上二两,商量件事。”
三个人齐声问:“什么事?”冯金狗道:“咱们边吃喝边谈吧!”
马二宝忙用菜刀把羊头肉剁开,胡踢蹋把酒倒在一个瓷碗里,四个人就吃喝起来。冯金狗这才说:他想联络一些贫雇农,成立贫农团。大伙去田平镇向工作团请愿,要求立即进行土改,只要贫农团掌握了领导土改的权,就有了没收地富财产、分配胜利果实的权力。他还没有说完,三个人就高兴地叫了起来。马二宝问道:
“工作团能让咱们成立贫农团吗?”
“争取嘛!”冯金狗道,“共产党最赞成的就是群众自觉起来闹革命。田平镇附近那些村庄,工作团整天起来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干甚?就是在发动成立贫农团。咱们自动成立起来了,他们能给泼冷水?只要他们派一个人来,咱们就变成合理合法的组织了。”
冯小三问道:“要是村里干部们不让哩?”
“谁敢不让?”冯金狗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划算划算这些干部:村长王大有,他是管行政的,不会插手这些事;农会副主任冯二海,那是聋子的耳朵;妇联主任马丽英,不管她有多大本事,也是骒马上不了阵;最难缠的只有一个农会主任牛冬生。”
胡踢蹋道:“别忘了,他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将,都是有两下子的。”
“我知道,你是说高二锁和周斌。”冯金狗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高二锁的断腿还没长好,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周斌么,前天村长派他到区上帮助征公粮去了,短时间回不来。牛冬生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他敢拦阻成立贫农团?不让斗地主?他真要出来拦阻,先把他打倒!”
马二宝道:“金狗哥,你想过没有,要说斗地主,第一个可就是冯承祖。”
“他是我叔。”冯金狗道,“可他是地主,我是长工。我还能把他包庇成贫农?咱第—个就斗他!”
“兄弟,你说的这些事,真是有板有眼。”胡踢蹋不由得称赞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肚才!是不是受了高人指教?”
冯金狗笑了笑说:“前几天,我去正搞土改的村里察访过,咱就看样学样吧!”他说的倒也是实情。不过具体做法,都是冯承祖出的主意。
自从土改工作团来到田平镇以后,冯承祖就有点坐卧不安了。虽然没有派工作团到玉龙村来,但他知道这场狂风暴雨迟早是躲不过去的。对土改的政策,来龙去脉,他从报纸上早已弄清楚了。这时他又让冯金狗去正在进行土改的那些村里把工作团的具体做法,做了一番了解。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拉拢住贫农团,土改这一关才好过。这事他和冯家户里的族长冯德厚,暗暗商量过好几次。有次,他说:“我思谋最好是用阎督军的办法。”冯德厚忙问:“甚办法?”冯承祖道:“那年,老阎从太原撤退的时候,留下苏体仁,想让他当伪省长。苏说:‘这不是要我当汉奸?’阎说:‘反正总得有人当汉奸。与其坏人当汉奸,不如好人当汉奸,与其外人当汉奸,不如自己人当汉奸。’……”冯德厚忙说道:“你是说早些安点咱们的人入贫农团?这好办。可工作团还没有来,到哪儿去入?”冯承祖道:“等工作团进村就晚了,要抢先一步!自己成立。”冯德厚道:“那能行?”冯承祖道:“共产党最欢迎群众自觉起来革命,贫雇农们自己起来闹土改,他们能不赞成?要紧的是权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冯德厚道:“我看这事靠给金狗就行。”冯承祖道:“咱叔侄俩真是不谋而合。不过,要他领头,很容易让人疑心到我。我思谋最好是胡踢蹋出面……”冯德厚道:“这人在村里名声不好。”冯承祖道:“咱又不是挑女婿,名声好坏无所谓。这人有奶便是娘,只要多喂点,还不是由金狗指拨?”冯德厚连连说“好”。他从心眼儿里称赞这位财神侄儿的谋略。于是他们就把这事委托给了冯金狗,并和他商量了一些具体做法。
这天晚上,冯金狗和胡踢蹋他们连喝带说,一直折腾到半夜。三个人都被冯金狗鼓动起来了,都急于要成立贫农团,都希望冯金狗领头干。冯金狗说:
“我倒不怕出头,也不怕得罪人,不过最好是胡哥挂帅。胡哥又是贫农,又是荣退军人,又见过世面,正是当干部的好材料。我只能当个副手,帮胡哥出出主意,跑跑腿。”
马二保、冯小三都觉得冯金狗说的有理,也都劝胡踢蹋领头。胡踢蹋也正想有个出头露面的机会,这是正瞌睡给了个枕头。他在大腿上拍了一掌说:
“成!既然大伙拥护,我就挑这根大梁!”接着他又说,“不过,初开张,总会有点开销……”
冯金狗抢着说道:“咱们先向财主们预支点钱、粮。他们不敢不给。这事我来办!当前要紧的是赶快串连请愿的人,一定要真正的贫雇农,不能让工作团挑出毛病来。”
接着他们就商量谁去串连谁。并商定:下一次田平镇集日就去请愿。
田平镇的集日是农历每月逢五逢十。平素,玉龙村的贫苦农民很少有人去赶集,因为没有什么卖的,也没有什么买的。其实也不是没有买的,而是囊中羞涩,两手空空。十冬腊月就更不去赶集了,白跑闲腿受冷冻,倒不如在村里搂柴拾粪还多少有点进项。这一集则和往日不同,穿着破衣烂裳去赶集的人很多。他们都是冯金狗他们串连来的,惟一目的是去土改工作团请愿。冯金狗他们串连时一再说:“早参加分好地,迟参加分赖地,不参加不分地。”人们也闹不清这话是真是假,可又怕误了这个茬口,大都是抱着“宁可碰了,也不要误了”的心情,匆匆跑来的。
半晌时分,二十多号人在田平镇丁字街口聚齐,然后就由冯金狗、胡踢蹋领着拥到了土改工作团驻地。
土改工作团住在一家早已歇业的当铺院里。负责人都到各土改点上检查工作去了,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范的秘书,年纪有二十五六岁。长得白白净净,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听说这些贫苦农民是来要求土改的,忙热情地把他们迎接进一间大屋里。屋里支着几副门板床铺,放着几条长凳子,一张破桌上堆着一些文件、报纸。当地生着一个铁炉子。范秘书要大家在**、凳上坐,又让那些衣服单薄的人到炉子跟前去烤火。等人们坐定之后,胡踢蹋站起来向范秘书高声说道:
“我代表玉龙村的贫雇农,向土改工作团的同志们敬礼!”他行了个举手礼。接着说道,“我们要求成立贫农团,要求同志们领导我们搞土改,斗地主,分土地,闹翻身!还有就是要打倒封建剥削,保卫解放区!”他一口气说了一串新名词。范秘书听他说话不像个普通老百姓,忙问道:
“你是村里的什么干部?”
“什么干部也不是。”胡踢蹋不满地说,“以前出生入死打日本,如今在村里当老百姓。”
冯金狗忙介绍道:
“老胡是挂过彩的八路军,三等残废军人,是村里最贫的贫农。”
范秘书一听说胡踢蹋是残废军人,忙和他热情握手。冯金狗接着又自我介绍道:
“我叫冯金狗,雇农。是保卫家乡的民兵分队长。今天来的这一伙子人,都是村里真正的贫雇农。我们今天是要向同志们反映村里的情况……”
“好啊!”范秘书说着掏出了笔记本。接着就向大家询问:村里有多少户人家,多少土地,多少户地主、富农,以及贫雇农受剥削的情况等等。除了冯金狗和胡踢蹋敢说敢道,其他的人开始都有点拘拘束束。可是说着说着就都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他一语,这个话还没完,那个就接上了。特别是说到讨吃财主方万宝克扣穷人的那些事,更是争先恐后说个没完。可是一说到冯承祖,人们都不吭气了。范秘书忙问道:
“这个地主很凶?”
冯小三急忙说:“一点也不凶。是有名的善财主,对穷人……”
“再伪善的财主也是财主。是财主就剥削穷人!”冯金狗立即打断他的话。他深恐人们在工作团面前说冯承祖的好话。接着他又表白道,“他是地主,我是他的长工。按辈份他是我的远房叔父,可他是剥削阶级,我就不能惜情顾面,一样要把他打倒!”
冯金狗的这段表白,很受范秘书的赏识。他称赞道:“冯金狗同志讲的很好!我们贫雇农就是要有这样坚定的立场!土地改革就是要彻底打倒封建剥削!”
一说到土地改革,人们都要求工作团立即派人到村里去,恨不得马上就能分到土地。满屋子吵吵嚷嚷,气氛十分热烈。范秘书心情非常激动,他没想到玉龙村贫雇农觉悟这么高,要求土改这样迫切。他向大伙说:
“大家要求马上进行土改,这种迫切心情我能理解。大家先回去,你们的意见我都记下来了,我一定向领导同志如实汇报,争取早日派人去。”
范秘书热情地把大家送出当铺院。刚刚回到屋里,冯金狗、胡踢蹋和冯小三、马二宝几个人又返身进来了。一进门,冯金狗就说:
“范同志,大伙都要求成立贫农团,早点给土改做些准备工作。”
范秘书随口说道:“好啊!”
胡踢蹋忙说道:“可就怕村干部们不让。”
范秘书道:“土地改革主要依靠贫雇农。村干部怎能不让?”
冯小三道:“他们和财主们穿着一条裤子,甚事都怕财主们吃了亏。就连吃……”
“也不是所有的干部都不好,主要是农会主任牛冬生!”冯金狗深恐冯小三说露嘴,说出他们吃大户的事来,忙把他的话打断了。他们几个人趁机就把牛冬生告了一状。说牛冬生立场有问题,接受过地主的贿赂,处处维护财主们的利益,对土改很不积极,对群众强迫命令,在村里一手遮天。民兵队长高二锁强占民女,他不但不处理,还想方设法加以包庇,群众意见很大,他们几个人纷纷提出要把牛冬生撤换掉。
范秘书把他们的意见都一一记到了笔记本上。最后说:这些问题,只能等到土改时候一块儿解决。村里的干部今后都要通过贫雇农审查通过才算数。
四个人离开当铺院的时候,已经晌午了。冯金狗请他们到饭摊上吃烧饼、羊杂碎。胡踢蹋边吃边高兴地说:“没想到,一开始就打了个大胜仗!咱们这是祝捷会餐!”冯金狗道:“我看咱们应该趁热打铁!今黑夜就公开打出旗号,把贫农团成立起来!即使牛冬生他们想反对也晚了。”三个人听了,都连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