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姜本来对高二锁的印象并不坏。他觉得这后生人品正,劳动好,“跌跤”场上也算把好手。虽然家寒,可他听人说西山上闹土改,许多贫雇农都分到了土地、房屋。他们父子都是庄稼行里的把式,只要自己有了地,日月很快就能翻腾起来。他也曾给自己盘算过,如果租种的这十来亩地能变成自家的,那日子将会是另一个样子。玉兰娘也很乐意这门亲事,她知道高二锁上无兄,下无弟,爹又是个老好人,闺女过去就能当家做主。再说闺女嫁本村,来往方便,天天见面都不难。她曾悄悄问过玉兰,玉兰没有吭声,只是偷偷笑,这就是说闺女也满意。本来这也算是皆大欢喜的一门婚事,可老生姜偏偏要去找算命的合婚。那时候,解放区禁止打卦算命,一些算命先生也都销声匿迹了,于是他就去找冯德厚合婚。

冯德厚曾经看过几本阴阳五行之类的书,有关合婚看风水之类的事,也能诌来几句。他一听老生姜有意把女儿许给高二锁,心里就打开了小九九:这些村干部都是他侄儿冯承祖的死对头,决不能让他们成家立业过安生日月。于是他查了半天书,一口咬定高二锁和邸玉兰命相不合,万万不可婚配,否则不仅夫妻不能白头到老,还要克女方老人的阳寿。老生姜对这些话深信不疑。这桩婚事就只好拉倒了。好在仅只是提亲,并没有下聘礼,谁也不该谁,谁也不欠谁。他心里也觉得坦然。谁知过了不久,就发生了跤场外“捉奸”那件事,一下就把老生姜激怒了。

老生姜并不是大户人家。从小没念过书,更没有读过四书五经,可他爱听说书,爱看戏,从中受封建礼教、三从四德的毒颇深。闺女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和男方拉拉扯扯、送针线活儿,他觉得这是丢他的人,败他的兴,在村里败坏他家的名声。那天他把玉兰拉回家去,本要狠狠捶敲一顿,可是闺女已经十七大八了,不便动手,只好臭骂了一顿,最后警告说:“从今往后,你要敢迈出大门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邸玉兰知道她爹那犟脾气,惹恼了真敢横着来,从此她只好悄悄待在家里。

高二锁连着好几天在街上碰不到邸玉兰,心里就有点忐忑不安。他担心那天她爹把她拉回去打坏了,或者是气病了,他很想去探望探望,可自知那等于给老生姜火上浇油。后来他托二海嫂打听了一番,知道玉兰并没有挨打,也没有生病,只是她爹不让她出门了,高二锁这才放了心。他觉得只能是拖一段时间,等老生姜气消了,才好继续进行。

不久,秋收开始了。高二锁白天忙着参加互助组劳动,夜里还要带领民兵们巡田护秋,整天起来忙得不可开交。有天清晨,高二锁巡田回来,匆匆吃了几口饭,刚刚躺在炕上,打算睡一会儿,邸玉兰弟弟宝成跑来了,说他姐姐要他马上到她家东墙豁口那里去,有要紧事要和他说。高二锁本想问问宝成是什么要紧事,可宝成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知道问他白搭,只问了一句:“你爹哩?”宝成说:“和我妈上地割谷子去了。”高二锁立时跳下炕来,匆忙跑到村东口。远远就瞭见邸玉兰在她家破土墙的豁口那里张望。只见邸玉兰明显地瘦了,满脸愁云,两眼里含着两眶泪花花。高二锁忙问道:

“怎啦?出甚事了?”

邸玉兰没有回答,只是低声哭泣。过了一阵子,这才告诉他说:她爹最近把她许给张家峁一户人家了,过两天男方就来送聘礼,收完秋就过事。高二锁听了这消息,真如五雷轰顶。忙问道:

“你愿意?”

“我要愿意,还用得着找你商量!”邸玉兰气呼呼地说,“我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才不管什么合法不合法,他要横着来,村里干部能拦住?”

高二锁道:“你的意思是……”

“你要有胆量,引我走,到根据地去!”

高二锁看着她热辣辣的两眼,心里非常感动。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自己是民兵队长,而且是共产党员,能够不顾一切,领上一个姑娘跑了吗?当然不能。可这些话怎么能向热爱他的姑娘讲呢?他略一沉思,恳切地说道:

“以我看,这事最好是拖。听说土改工作团很快就要到咱们县里来,只要拖到土改工作团来了……”

“就怕工作团没来,花轿就抬到门上了。到那时,我只有一条路……”

“怎?!”

“拿菜刀抹脖子!”

“那可千万不能!那可千万不能!”高二锁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忍不住握住邸玉兰的双手。隔着墙头,两颗脑袋紧紧贴在了一起。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大声骂道:“好你狗日的,竟然欺侮到老子门上来了!”高二锁慌忙扭头一看,只见怒气冲冲的老生姜举着扁担扑了过来,照他就打。第一扁担下来,高二锁闪开了;第二扁担打住了豁口那面的邸玉兰,只听邸玉兰大声哭叫;第三扁担打到了高二锁的腿部,把扁担也打断了,痛得高二锁大叫几声,随即跌倒就昏过去了。

老生姜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呢?原来事情是这样的:自从跤场外边发生了“捉奸”那件事之后,老生姜对冯金狗恼火透了。他曾把冯金狗大骂了一场,骂他无事生非,骂他故意给他家抹黑,骂他不仁不义,总之,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冯金狗自知理亏,一声也没敢吭。这天,他赶着大车拉庄禾。一进村,远远瞭到高二锁和邱玉兰在豁口谈话,他灵机一动,随手把鞭杆交给冯守礼,立时,转身向村外跑去。刚才他瞅见老生姜俩口在割谷子,他跑来大声喊到:“大叔,快!看看你家出什么事了!”老生姜不问青红皂白,随手拿了根扁担,匆匆跑回村里,一看到豁口上的情景,不由得火冒三丈,于是就发生了大打出手那一幕。

在一片哭声、喊声、叫骂声中,左邻右舍收秋打场的人陆续跑来了,人们这才发现墙外的高二锁抱着一条腿,躺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得叫喊;墙内的邸玉兰头被打破了,满脸是血。她娘已从地里回来了,抱着她嚎啕大哭。人们看到这情景,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正在这时,农会主任牛冬生顶着一头高粱花子来了。他从人们的闲谈碎语中,已经大体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首先察看了一下高二锁的伤势,很显然是左小腿骨折了。他忙指派了一个人去田平镇请接骨医生,又招呼一些人把高二锁抬回家去。然后就从豁口跳进了院子。

院里一些女人们,已经烧了一些草纸灰,给邸玉兰把头上伤口的血止住了。她妈正拿着块湿手巾给她揩抹脸上的血污。她一看到农会主任从豁口上跳过来,急忙问道:

“二锁哥伤得厉害吗?”

“够呛!”牛冬生随口说道,“已经派人请接骨医生去了。”他说着看了看邸玉兰的伤口,只是额角上破了一块,伤势不算重,看样子扁担打下来土墙支撑住了,要不真会捅下大乱子。这时邸玉兰忽然又问道:

“土改工作团甚时能来?”

牛冬生闹不清一个姑娘怎么关心这事?其实他也不知道土改工作团什么时候能来,只好老老实实告给了她。他急于要找当事人老生姜过话,可满院子也没有老生姜的影子,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有个小孩告他说在大门外蹲着哩。他一出大门,只见老生姜蹲在那里闷着头抽烟。牛冬生气呼呼地训斥道:

“你大打出手,捅下这么大的乱子,反倒变成没事人了?”

“我平白无故就能打人?”老生姜道,“他高二锁尿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得不出这口气!”

牛冬生道:“高二锁隔着墙头和你女儿说话,这就该你动武?你知不知道,无故打人可是犯法的!”

“反正权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由你们,我候着!”

“那好,晚上到庙上去,听候处理!”牛冬生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就去通知村里干部们去了。

晚上断案子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刚吃完晚饭,陆陆续续就有许多人拥到庙上来了。村公所和农会办公的那个小院里就挤满了人。有些人是端着大海碗边吃饭,边来看热闹的。村干部们还没有来齐,老生姜已经来了。一进门就冲着牛冬生和村长王大有说:

“高二锁的腿是我打断的,你们要怎处理就怎处理。上回借粮我没参加,你们罚了我两个年勤工,我出了。这回,你们要怎处理我也照办。要么我卖房卖地包赔损失,要么把我的腿打断,一还一报,怎都行。”

王大有道:“叫你来是要处理问题,不是叫你来怄气!”

老生姜道:“我说的是真话。自古道,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么!不过,处理完这案子,你们还得处理第二个案子!”

王大有和牛冬生齐声问道:“什么第二个案子?!”

“民兵队长拐骗妇女!”老生姜气汹汹地说,“高二锁把我女儿拐跑了!”

“你胡扯淡!”牛冬生道,“高二锁断了腿,上午才接住,连炕也下不了,怎能拐跑你女儿?”

正在这时,马丽英进来了,老生姜忙说道:“那就让妇女主任说吧,她可是亲眼看到的。”

刚才马丽英来开会,路上碰到老生姜,老生姜说他女儿被高二锁拐跑了。马丽英根本不相信这事,当即就去了高二锁家,发现邸玉兰确实在这里,高二锁吃了药睡着了。邸玉兰头上缠着一条白布,正忙着给高二锁洗那条血迹斑斑的裤子。一问才知道邸玉兰是自己跑来的,一心要住在这里。她妈来连说带劝好半天也不顶事。马丽英觉得这样不明不白过活在一起,影响不好,劝她先回去。即使婚姻自由,也得先到政府登记才算合法,可邸玉兰死活不走。她说她现在不是闹结婚,而是来照护病人,这总不能说是犯法吧?最后说:“嫂子,我和你明说吧,我跟二锁是跟定了。就是割走脑袋,身子也不离这个家!”

马丽英介绍完这些情况,临了说:“你们看看,这问题该怎处理?”

老生姜立即说道:“不管怎处理,反正你们非得给我把女儿要回来不可!”

牛冬生道:“你女儿是自己跑去的,我们有什么义务替你要人?难道我们能给你抓来,捆来?”

老生姜态度虽然软下来了,但还是坚持要干部们替他做主,说女儿不回去,他整个家庭都过不成了。王大有说: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这事也得慢慢来。要做通你女儿的思想工作才得。现在还是先处理你打伤人的案子吧!”

“那就先处理我吧!要包赔损失,我就卖房卖地;要一还一报,就砸我的腿!”老生姜边说,边伸出了一条腿。牛冬生忙说道:

“你住的房是租赁冯承祖的,你种的地也是冯承祖的,你有权卖吗?你打坏人家的腿,犯了法,我们可不能打你的腿,干这号犯法事!”

老生姜道:“那你们说吧,怎处理也行!”

这事确实有点不好处理,责罚轻了不行,责罚重了也不行。人们都闷着头抽烟,谁也不吭声了。周斌忽然说道:

“这是一场糊涂官司。我看糊涂官司只能糊涂断,咱们来个《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吧!”

大家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司大成心里清楚。以前司大成在田平镇粮店当搬运工时,晚上有时爱到书场里听说评书。曾经听过《今古奇观》中的一些段子。他听了周斌的话,笑了笑说:“假疯子这主意不错。这么办最好!”老生姜盯着他问道:“你说说,究竟是要怎?”

司大成笑了笑:“我看是这样:打伤人就不处分了,玉兰跑到二锁家的事也不提了。这叫一还一报,父债女还。假疯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周斌连忙说道:“好,对。这叫‘化干戈为玉帛’,何乐而不为!”

老生姜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意思已经明白了,他立时喊道:“要高二锁给我当女婿?!办不到!”

司大成道:“自古常言讲得好,女婿顶半子。你一扁担打出半个儿子来,既不要受处分,又不要出养伤费,这么便宜的事你还不干?老哥,马马虎虎拉倒吧!”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们都逗笑了。

牛冬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调解了,倒也是一件好事。他见老生姜还在跳着脚叫喊,知道一时半时他也不会通。热办不如冷处理,于是向老生姜说道:“大叔,你也别叫喊了,二锁愿意不愿意还不一定。咱们把今晚说的话搁到这儿,过两天再说吧!”

王大有觉得再扯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立刻宣布散会。大家都说说笑笑走了。最后只留下了老生姜一个人,他极为不满,可也没有办法,只好恼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他还是三番五次找干部们,要求无论如何帮他把女儿动员回来。可干部们都是推三推四不接这个茬。那几天,老生姜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该怎好了。他最担心的是张家峁男方送聘礼来没法应付,整天吃不下睡不着,整天愁眉苦脸直叹气。幸好男方一直没送来聘礼。很显然,人家已经知道了村里发生的这件事,这桩婚姻就算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