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房院里捉奸的事,冯承祖很快就知道了。当天晚上,查户口的刚走,忽然听到场院里人声嘈杂,他惟恐长工冯金狗和民兵们吵起来,给自己惹麻烦,连忙打发十二婶去察看情况。十二婶走到通场院的旁门前就听出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不好撞进去,于是就站在门旁听动静。一直等到牛冬生和高二锁走了之后,慌忙跑回正房,把自己听到看到情况讲了一遍。冯承祖听完,气得胡子都噘了起来,一掌拍到桌子上,气呼呼地骂道:

“家门不幸,出此妖孽!给祖宗丢人现眼!”

冯大奶奶也气呼呼地骂道:“简直太不像话了,非好好整治整治这两个灰鬼不可!”

冯承祖没有接茬,闷声不响一袋接一袋抽水烟。冯大奶奶叨叨几遍,他也没有开口。直到临睡觉的时候才叹了口气说:“唉,事到如今,只好碰掉门牙往肚里咽罢!”

冯大奶奶道:“怎?就这么白白地饶了这两个灰鬼?你的族规、家法、还要不要了?”

冯承祖道:“你只想其一,不想其二,就算把他们训斥一顿,责罚一顿,能怎?一个年轻寡妇,一个年轻光棍,逼急了他们去登记结婚,咱们能拦挡住?而今这世道,共产党提倡的是婚姻自由!真要到了那一步,咱们可就要受害了。”

冯大奶奶道:“咱受什么害?”

冯承祖道:“你想一想,咱们家埋藏的那些值钱东西,他俩差不多都知道在什么地方……”

冯大奶奶没等他说完就连忙说道:“对,对,是不能得罪这种人!”

冯承祖道:“我思谋再三,只能忍气吞声,小不忍则乱大谋!”接着就把他的谋略讲了一番,冯大奶奶听了连声说好。

第二天,二媳妇蔡娇娇端着早饭走进正房,不由得捏着两手心汗。昨天晚上她从场房院里溜回正院的时候,正好听到公公、婆婆发脾气。她知道这户人家家规严,绝不会轻饶了她。她半夜都没睡,她已打好了主意:如果公婆只是责备几句,她就忍了,如果他们要来硬的,她也就豁出来了,干脆一刀两断回娘家去。可没想到公婆见了她大气都没吭,她只好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站在那里服侍。忍不住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直等到公婆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正要端上红漆木盘走,冯承祖发话了,他和颜悦色地说:“待会儿去你姐姐家打听打听,看看昨天晚上查户口是只查咱们一家,还是也查了别人家?是个什么由头?”

蔡娇娇连忙点头答应。这时又见婆婆开开柜子取出一卷白细布来说:“眼看天气热了,做几件夏天穿得衣裳,这年头也不敢穿得太好了,就这么凑合吧。”

蔡娇娇真是喜出望外,她忙向公婆鞠了个躬,端上木盘,夹上衣料,急忙退出上房。

冯承祖打发走二媳妇,然后就踱到了场房院。只见冯金狗正在饮牲口,冯承祖开口就说道:“哼。昨天晚上闹得有点太不像话了!”

冯金狗一听,不由得心里直跳。今清早扫院的时候碰到蔡娇娇倒尿盆,她悄悄告了他公婆发火的事。冯金狗万分恐惧,他知道冯承祖治家很严,他倒并不怕冯承祖训斥,而是怕砸了饭碗。如今冯承祖提到这事,忙说道:“高二锁欺侮人,其实我和二嫂没那事,是……”

冯承祖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冯金狗只好把事先编好的话咽回去,垂着两手站在那里准备挨训斥。没想到冯承祖说话反倒缓和了,他说:“这年头,让人家抓住你的把柄,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叔嫂结缘的事古已有之。即使你们有那心思,也得等世事太平了再说。只要蔡家乐意,明媒正娶,多么体面。到时候只要我活得还像个人,总能帮你成家立业!”

冯金狗听他这么一说,感动得差点跪了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冯承祖不但没有责罚他,反而应许将来帮他成家立业,他觉得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这份大恩大德。他很想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只好连声说:“是,是。我一定听叔的话,我一定听叔的话!”冯承祖忽然转了话题:“听说上回分粮食时候,牛冬生分得很少。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大忙季节,吃不饱怎动弹?你灌上袋白面给送去。”

冯金狗道:“叔,不是我多嘴,我看这是瞎子点灯,白费油。再说,要是牛冬生不收,该怎办?”

冯承祖道:“等他不在时送给他妈嘛!”

冯金狗道:“那我晚上就送去。”

冯金祖道:“这光明正大的事,为啥要偷偷摸摸晚上送?冯征来信说过,村干部很辛苦,应当关心关心,这事最好让乡亲们都知道。”冯金狗连连点头,应了声:“是。”

其实他女儿冯征给他来信,根本没提过这事,而是要他遵纪守法,服从政策法令。他这么做也并不是想在牛冬生名下买好,而是要在乡亲们心中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他女儿和牛冬生都是革命干部,关系非同一般。

冯承祖回到上房,还是按照老习惯,边品茶,边看报。他订的这份《晋绥日报》并不是天天来,而是隔十来八天捎来一卷。新闻早已变成旧闻了。好在他并不是为了尽早阅读新闻,而是从字里行间揣摸政策和具体做法。他认真阅读完一篇有关土改的报道之后,正闭目沉思,二媳妇蔡娇娇匆匆回来了。她告他说,昨天查户口不光查了他一家,别的富户家也都去查过。

冯承祖最担心的是张茂才的事走漏了风声,他怀疑查户口是冲着他来的。如今听二媳妇这样一说,也就放心了,不由得舒了口气,随手拿起了水烟袋,蔡娇娇连忙点上了纸火,边给他点烟,边说道:“他们为啥要查户口?连我姐夫也不知道,事先他们就没告诉他,为这事,我姐夫非常生气。今清早和牛冬生争吵了一阵子,他抱怨他们不把他这个村长放在眼里,他闹着要到区公所去辞职!”

冯承祖道:“你姐夫是个聪明人,怎要干这号糊涂事?怎么能辞职?千万不能干这种傻事!”

冯大奶奶接上说道:“当着村长,人家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再把印把子交出去,人家还不把他踩在脚底下。”

冯承祖道:“对,就是这个道理。你让你爹你娘劝劝他。让你姐也劝劝他。可千万不能打退堂鼓!”

蔡娇娇领了公婆的旨意,立即起身去玉记杂货铺。刚走到前院,正好碰到冯金狗从场院旁门走进来,她忙向上房呶了呶嘴说:“昨晚又打雷又闪电,真吓人,可今天没下一滴雨,不知怎回事!”

冯金狗笑嘻嘻地说:“好事!”

蔡娇娇问:“咋?”

冯金狗仍然是嘻皮笑脸地说:“等黑夜,我细细告诉你。”

“灰鬼!”蔡娇娇笑着骂了一句,风一样地走了。

冯金狗走进里院,找到十二婶,开了库房门,装了半布袋白面,提起来掂了掂,约有二十来斤。冯承祖让他给牛冬生送袋白面,可并没说送多少斤。他觉得二十来斤也就可以了。他把面口袋扎好,提到了长工房,他得找个适当的时机送去。他是那种头顶上拍一掌,脚底下响铃铛的人。从冯承祖的话里,他已听出了送白面的用意,这就必须选在中午饭场上人多,而牛冬生又不在家的时候。

过了几日,有天他得知牛冬生和王大有到区上开夏收夏锄会去了,这显然是个难得的时机。趁吃中午饭的时候,他就去牛冬生家送面。为了引起街上人的注意,临起身时,特意用镰刀在面口袋上捅了个小口。走起来,只要有意颠一颠,就会有一些白面洒在背上。路过玉记杂货铺门口饭场上的时候,果然有人提醒他面口袋破了。冯金狗把面口袋搁在台阶上,边脱下小布衫来拍打面粉,边喋凉腔:“他娘的!人家当干部的吃白面,咱当长工的只能衣裳上沾点面!”他这一说,好多人都问他是怎么回事?冯金狗立即把冯承祖说过的那些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了一遍。然后从墙上撕了块烂纸,把面口袋上的窟窿塞住,背着到西堡去了。

冯承祖给牛冬生送白面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不论在村里还是地里,人们都在悄悄议论,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正在锄谷子的高二锁,听到这一消息后,开头根本不相信这是真事,难道农会主任还看不出地主在贿赂他?可是听好几个人这么说,他也就有点疑疑惑惑了。傍晚收工后,他扛着锄头直奔牛冬生家,要看个究竟。

一进门,只见牛冬生蹲在台阶上,手捧一只大海碗,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白面条,他知道他家根本没有白面,这就证实了人们的传说是可靠的。高二锁立时气呼呼地吼道:“地主家的白面就那么好吃?”

“什么白面?”牛冬生一眼看去,只见他妈吃的是半碗高粱面鱼鱼。

高二锁道:“看看你碗里!”

牛冬生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端的是半碗白面条。他从镇上开会回来,一进门就喊饿坏了,他妈把早已做好的饭递到他手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吃,只觉得吃到嘴里很顺溜,根本没有注意吃的是什么。他听高二锁话里有话,忙向他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牛大婶指了指窗台下搁的半袋面说:“是冯大先生让金狗送来的……”

牛冬生气呼呼地说道:“妈,你怎这样糊涂!怎能接受地主家的东西!”

牛大婶忙解释道:“开头我不要,可他说是大先生的女儿来信叫帮助咱家,还说这事你知道。”

“胡扯!”牛冬生气愤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随手把饭碗搁在地上说,“我给他退回去!”

牛大婶说:“不够数了,我已挖了一碗啦!”

牛冬生说:“我去借上一碗,给他添上。”说着,提起面袋就要往外走。高二锁忙夺过来说:

“你吃饭吧,我家还有一点,我去添上扔给他。”他发现牛冬生根本不知道这码事,一肚子火气早没有了。他提上面袋,扛上锄头,跑回他家,把仅有的半升白面添上,然后就提上面袋匆匆向冯承祖家走去,正好遇到冯金狗在大门洞下抽烟,高二锁把半袋面丢在他面前,说:

“告诉冯承祖,别来这一套!牛冬生不是好捉弄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冯金狗低声骂了句“不识抬举”,随即提上面袋进了里院,向正在院里散步的冯承祖,把送面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冯承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冯金狗忙叫十二婶开库门,要把面倒回瓮里去。冯承祖说:

“提回你家去吧,快过端五了。”

冯金狗得到这一意外奖赏,十分高兴,心里说:“早知这样,当初就该多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