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春耕大忙季节,解决了缺粮户的口粮问题,无异于雪中送炭。人们肚里有了正经吃食,生产劲头自然而然高了。每日天刚闪亮,村里就响动起来了。到处是开门声,水桶的碰撞声,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声,以及妇女们烧火做饭的风箱声……融成了一支美妙的晨曲。从早到晚,田野里到处有劳动的人,有的在撒粪,有的在耕地,有的在摇耧播种,也有些雇不起畜力的人家,只好用锹、?翻土点种。

去年减租减息以后,区上推广老根据地的经验,号召贫下中农成立互助组,以解决缺少畜力的困难。牛冬生把减租减息找补回来的钱,首先买了一头驴,接着冯二海也买了一头牛,两家配成了一犋。然后又联合周斌、高二锁几户人家成立了个互助组。他们不仅有劳力有畜力,而且还有一个庄稼行里的好把式,这人就是冯二海。冯二海对农活样样精通这就不要说了,他最拿手的绝活是摇耧播种,不只垄沟笔直,节省籽种,而且出苗均匀,从没有缺苗断垄的事情。这样几户人家摽在一起搞生产,很快就把全组所有的地耕完。

这天下午,冯二海赶着牛犋,去给没入组的人家播种谷子去了。牛冬生他们帮二海嫂在地头、地畔点种蓖麻、豆子。半下午时分,他们正坐在地头上休息、喝水、抽烟,只见高二锁提着湿漉漉的驴皮套裤,匆匆走来。牛冬生知道他是到区里参加民兵队长紧急会议刚返回来,忙问道:“上级有什么重要指示?”高二锁没立刻回答,他把湿皮套裤扔在地上,从周斌手里夺过碗来,一气喝完半碗水,这才说道:“上级让加强民兵工作,防止地、富们暗里捣鬼!”接着他就把区武委会主任讲话的意思简单传达了一遍。

区里召开这次紧急会议是有原因的:最近一个时期,西山上老根据地进行土改的消息,不断传到这一带来,一些地、富估计迟早这里也会进行土改,他们不甘心束手就擒,有的暗中转移财物,有的东藏西躲,有的散布流言蜚语威胁贫下中农;而南边——太原方面阎锡山的军队也频繁调动,摆出一副向北进犯的架势,实际上是为地主、富农们壮胆、打气。区武委会主任不仅讲了当前的形势,还给大家布置了任务,要整顿民兵组织,提高警惕,密切注意地、富们的动向,严防他们转移财物,向敌占区逃跑。

高二锁说完,人们自然而然就议论起了村里的情况。二海嫂忽然说道:“要不提俺也忘了,前几天石狮院来了个客人……”她还没有说完,人们就纷纷问是个什么人?干什么来了?二海嫂说:“我没见,是听我大姐说的。”

她说的她大姐,就是十二婶。按照冯家户里的辈份算,一个是婶子,一个是侄儿媳妇。怎又变成姐妹了?因为她们都是河南逃难来的老乡,她和冯二海结婚之前,两个人就结拜为干姐妹了。除了在正式场合下,两人都是姐妹相称。前些天她在石狮院门口碰到十二婶,见她两眼血红,问是怎了?十二婶说是睡不够,熬夜熬的,家里住下个客人,和冯承祖半夜半夜下棋,她要伺奉汤水、夜宵。睡得迟,起得早,就得了个暴发火眼。

听说石狮院里有客人,高二锁立即要去搜查。几个人商议了一下,觉得还是以查户口的名义,把村里几户地主、富农家都查一遍为好,免得打草惊蛇。

这天晚上,高二锁先派了几个民兵在村口放了岗哨,然后就带着另外几个基干民兵清查户口,一开始就去了石狮院。冯承祖一听说是查户口,当即把家里人都叫到正房里。他发现二媳妇没来,忙让十二婶去叫,十二婶说刚才到她娘家去了。高二锁知道二忙人整天娘家、婆家两头跑,也就没有在意。他向冯承祖问道:“这一阵子,你们家来过客人没有?”冯大奶奶忙答道:“没有,没有来过客人。”冯承祖一听问客人,猜想可能张茂才来的事走漏了风声,于是连忙接嘴说道:“三亲六故客人没来过,前几天倒是来过我女儿冯征的一位老战友。他是回家路过,给我捎来一封信。”边说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封麻纸写的信来递给高二锁。冯承祖这一手,目的是既可消除民兵们的怀疑,又点出了他家是“抗属”。其实这封信是两个月前捎来的,上边没有写日月,当然也就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了。

高二锁边把信还给冯承祖,边说道:“大先生,我们要到别的房间看一看。”冯承祖连忙说道:“好,好!看一看你们放心,我们也安心。公事公办,理当如此。”说完拿出一串钥匙扔给冯守礼,并说道:“把锁着的门也都开开,让民兵同志们都查看查看。”

冯承祖如此放心让民兵们查看,是因为他外甥张茂才已经走了。蔡太师来过的那天晚上,冯承祖半夜都没有睡觉。思来想去,觉得必须马上把张茂才打发到太原去。住在这里,即使村里人暂时发现不了,也非长久之计,万一他家长工老宋要带着人来抓捕他,事情就要闹大了,不只张茂才要遭殃,他也得跟上受连累。以前老宋来过好几次,这里的情况都了解。可是谁能帮他把张茂才送出解放区去呢?看来只有拜托蔡太师了。第二天一早就让二媳妇把她爹请来商议。蔡太师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段,包在兄弟身上。让茂才充当伙计,跟我去贩货不就结了!”冯承祖道:“亲家,我查看了看地图,双方交界的那一带,没什么可贩运的货物,路上让军队、民兵盘查起来,容易出纰漏。我思谋,路条最好是开成到那一带要账。你再带上一本旧账本,就万无一失了。只要把茂才送到阎占区就成了。”蔡太师高兴地说:“亲家,我真服你!你谋算的真周到,咱们就这么办!”当天,蔡太师就从村公所开了张路条,当天夜里就赶着牲口,领上张茂才上了路。过没三天,蔡太师就顺利返回来了。

这天晚上,冯承祖见民兵们来查户口,不仅心里很坦然,而且还暗自欣赏自己早走的这步棋!

高二锁他们,查看了住人的家,又照着手电检查了所有的空房。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可疑迹象。屋里墙上的字画,桌上的陈设,囤里的粮食……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自从老根据地土改的风声传到村里以后,一些有钱人家,大都穿起了破旧的衣服,把房里一些显示富裕的陈设也都收藏起来了,尽量装出一副穷困样子。冯大奶奶早就提出要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但冯承祖不让,他说:“家有百石粮,外有万杆秤。你现在就是装成讨吃的,也没人信你。把那些字画、摆设收拾起来也没用,反倒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叹了口气说,“几百亩刮金板(土地)都保不住,还在乎这么点摆设?”冯大奶奶道:“不能把那些地卖上一些?”冯承祖道:“傻话!早两个月县政府就在各村贴出了布告:‘严禁买卖土地’。现在卖地,那不是拿脑袋往刀口上碰?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冯大奶奶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吭声了,因而他家一切都照旧。以往一些来过这院的民兵,见这里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反而对冯承祖产生了好感,觉得他确是个奉公守法的“善财主”。

高二锁他们把各个房间都查看了一遍,查不出藏有外人的一点蛛丝马迹。于是就离开正院,从旁门去了场房院。

场房院北边是一溜敞棚,停放着大车、扇车、犁、耧等大型农具,另外还有一间是磨房,南边是大门、牲口圈和长工房。中间是宽大的打谷场,场边上是几垛谷草和麦秸。两头骡子和那头瞎眼驴在槽上安闲地吃草,长工房里点着一盏麻油灯,灯捻上结着很大一颗灯花。长工冯金狗不在屋里,高二锁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他也没在意。看看没什么可疑的迹象,他向大家招呼道:“走,到讨吃财主家去!”民兵们一听队长放了话,都匆匆向大门洞下拥去。高二锁不知被谁踩了一脚,他只好蹲下来提鞋。大门洞下传来“吱吱吱吱”的开门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他站起身来正要走,忽然听到麦秸垛后边有“悉悉簌簌”的响声,他忙跑过去用手电一照,只见冯金狗和二忙人浑身沾着麦秸,正在那里慌慌急急结裤带。高二锁不由得大喊一声:“快来抓坏人!”声音刚落,跑到门外的民兵们“呼”一下又都跑回来了……

这天晚上,牛冬生没有去石狮院,他一直蹲在街上等候查夜的结果。忽然听场房院里传出一片嘈杂的人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跑了进去。只见民兵们围在麦秸垛旁,几把手电照出了跪在地上的冯金狗和二忙人。民兵们有的叫喊要捆绑起来游街,有的要他们坦白交待,还有的故意起哄要他们现场表演。叫骂声、嘻笑声混成了一片。

牛冬生一看这情景,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年轻人们最喜欢闹这种“花案”了,而这种事往往又容易发生意外。他忙拉了高二锁一把说:“快忙你们的正事去吧,别在这儿折腾了!”高二锁一拧脖子说:“他是民兵分队长,搞腐化就算了?!”牛冬生说:“你们任务是查户口,不是捉奸!这事以后再说,快走吧!”民兵们听农会主任这么说,只好怏怏地走了。牛冬生向跪着的冯金狗和二忙人说:“还愣着干甚?丢人败兴!”说完也转身离开了场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