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蔡太师走了以后,冯承祖天天是扳着指头算日子,每天都要让二媳妇回娘家去探听消息。他真希望他亲家能够立刻回来,把土改的具体做法弄个一清二楚,以便设法对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可是左盼右盼,盼了十多天,也得不到蔡太师的一点消息。
这期间老族长冯德厚,不断来他家走动,报告一些村里的消息:什么因为分粮王大有和牛冬生闹别扭啦;胡踢蹋大闹文昌庙啦,等等。同时也帮他出一些主意。冯承祖见这位老族长全心全意关照自己,有些事也就不再瞒他了。而且常常给他一些好处:送点吃吃喝喝,给点衣衣裳裳。冯德厚也就尽心竭力,为这位财神侄儿效劳。
有天晚上,冯德厚又来了。一进上房就问道:“蔡文玉没有来吗?”冯承祖边招呼他坐,边说道:“没有啊,他回来了?”冯德厚道:“半后晌我就看见他赶着牲口贩货回来了。”冯承祖一听,急向窗外喊他二媳妇,想让她去请她爹。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他便亲自走到院里。正要再喊,忽见二媳妇窗户上亮着灯光,屋里传出男女低低的说话声。冯承祖以为是亲家来了,在和女儿说悄悄话呢。他迈步走到窗前,从桃花窗帘孔向屋里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冯金狗正帮二媳妇在地上挖坑埋藏东西。冯金狗一边挖土,一边向二忙人打趣道:“二嫂,你就这么守着?是想盖个贞洁牌坊?”二忙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冯家户里,不知道什么缺德先人留下这么个害人规矩,寡妇不准改嫁。”其实二忙人没改嫁,不完全是怨冯家户里的老规矩,主要是她爹蔡太师不让她走那条路,怕的是断了这门好亲戚。冯金狗听二忙人说出了心里话,忙笑着说道:“不准改嫁,打上个伙计也一样。”说着不住拿眼瞟二忙人。二忙人笑着骂道:“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冯金狗嘻皮笑脸地说道:“就是不管饱,还不给尝尝?”二忙人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伸开巴掌说道:“你是想挨打了。”冯金狗把头往过凑了凑说:“不怕闪了你的手就打吧。”二忙人笑道:“你当我不敢打你。”说着轻轻在冯金狗头上拍了一下。冯金狗趁势就握住了二忙人的手。
冯承祖见她两个在屋里打情骂俏,气得全身抖动,本要发作,回头一想,又觉得目前正在用人之际,只好把这口气忍了,为了让金狗知道他已抓住他的把柄,故意咳嗽了一声。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了打门声。冯承祖忙喊道:“金狗!”冯金狗匆匆从二忙人屋里跑了出来,心惊肉跳地垂手站在那里,静等挨训斥。谁知冯承祖并没有发火,只说了句:“去,看谁来了。”冯金狗像听到大敕令一样,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连忙转身,正欲向外跑,忽见冯守礼领着蔡太师,从二门进来了。冯承祖忙拱了拱手说:“呀,亲家,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边说,边把蔡太师让到上房里。
冯德厚见了蔡太师,一面让座,一面说道:“呀,蔡文玉,你的架子可真大啊,这时候才来?”蔡太师道:“我早就想过来,怕的是外人看见,给亲家惹麻烦。”冯承祖连声夸奖道:“好,好。这年头,凡事小心为上。”
冯大奶奶和张茂才,听到蔡太师来了,先后从耳房里走了过来。冯大奶奶急忙叫媳妇沏茶,又开开柜子拿出一盒“红炮台”牌香烟来招待亲家。张茂才迫不及待地向蔡太师问道:“文玉舅,你去我们村里来没有?”蔡太师道:“我办起货,专门绕了三十里地,在你村东头小店里住了一夜……”冯德厚忙问道:“土地改革,究竟是怎的个改法?”蔡太师道:“马尾拴豆腐,不能提啦!”接着告他们说,张茂才家被扫地出门,这阵子村里正在分果实,不只把土地、车马分了,连房子、院子、家家具具,衣衣裳裳也都分了。只给留下二十来亩地,全家人被撵到村边两孔旧土窑里住去了。
张茂才听了大惊失色。一叠连声地说:“完了,全完了,我只当土地改革只是分地,没想到连院子也分了。我家有些银钱首饰都在院里埋着哩。天爷呀!这可不能活了。”
冯承祖听了这消息也很吃惊,这几天,他一家人连夜把金银财宝都埋藏在房里、院里了。听了这消息,不由得心里嘀咕:“看来得赶快另想办法。”他见张茂才不住声地啼哭,忙劝解道:“事到如今,哭也无益,只好另想办法吧!”冯德厚也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熬过这一阵子,回去想法刨出来……”蔡太师道:“刨?那些狗杂种们早刨啦!茅房里埋的一瓮白洋和一瓮银子刨了,上房夹壁墙里藏的布匹、首饰刨了,连埋在葡萄架下的个金佛爷和银供器,也给刨出来了。如今他们正派人四处找你哩!要和你算总账。说你打死过一个小放羊的,还说你逼死过一个年轻媳妇……”张茂才哭着说道:“我花过钱,早了结了……”蔡太师道:“你说了结了,人家说没了结。孩子,防着点吧。亲家,你也得招架着点!土改工作团厉害得很,他们对穷人是一个一个往起发动,特别是发动那些知底细的人。茂才家的底财被刨出来,坏事就坏在他家那个老长工手里了,引着贫农团到处刨!”冯德厚道:“真是家败奴欺主,这成个什么体统!”
张茂才听说村里人在到处找他,吓得他浑身发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呀!”冯承祖道:“慢慢想法子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蔡太师道:“我看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里也会闹土地改革。亲家,土地、房产这是明摆着的,要紧的是底财怎处理?得赶快想办法。”冯德厚道:“文玉,你也得防着点。你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小哇!”
蔡太师笑了笑说:“跑了趟老根据地,我反倒吃了颗定心丸。”冯德厚忙问道:“怎回事?!”太师道:“这土地改革嘛,革的是地主、富农,不动工商业。顶塌天划上我个富农兼商业,大不了是把那些地分了,玉记杂货铺是工商业,政策要保护,他们不敢动。”他扭头又向冯承祖道,“亲家,你如果信得过小弟,你就把现款入到小号里,算是咱们合股经营,保你万无一失!”
蔡太师在回来的路上,早已想好了这步棋。他猜想冯承祖手里,一定有不少金银财宝,如果能把这笔浮财吸收到玉记杂货铺,生意就可扩大,过不了几年,总能翻它几个个儿。这样,既在危难时刻救了亲家翁的驾,又可坐收实惠。他想冯承祖一定是求之不得的。可谁知冯承祖却说道:“亲家,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是我徒有虚名,这些年来,出项多,入项少,外强中干,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其实,冯承祖对于土改中保护工商业的政策,早就从报纸上看出点苗头来了。他也曾经思谋过:把手里的现款投资到玉记杂货铺,可他又信不过蔡文玉这个人。今天蔡文玉当面提出这码事,他觉得如果一口拒绝,说自己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谁都不会相信。再说,给蔡文玉当头泼瓢冷水,也非上策,倒不如分一部分现款入了股。自古道:狡兔三窟。多一窟总比少一窟强。想到这里,忙叹了口气说道:“唉!咱们都是自己人,实话实说吧。如果要在前几年,多了不敢说,千儿八百还能拿出来,如今家里只留下三百多元压箱底的现洋了。我就罄其所有,拜托给亲家翁了。”说完,立即让冯大奶奶开箱,取出六封银元来,要蔡太师点数。蔡太师道:“点什么呢!咱兄弟们,谁还信不过谁?”冯德厚道:“当面点钱人不恼。银钱来往,还是经经手为好。”于是蔡太师就拆开纸封,一五一十数了一遍,然后又重新包裹起来。他请冯德厚给写个入股的字据,冯德厚欣然应允。冯承祖立刻点起洋蜡,又找出一张旧麻纸铺在桌上,说道:“亲家,赚多赚少,红利我不要。只要能保住本,我就感恩戴德了。不过这入股的年份嘛,总得往前推几年……”蔡太师道:“这好说。就写成小店开张那年入股吧。”冯德厚道:“好,好。这就天衣无缝了。”说完立刻动手写了一张入股的字据,蔡太师按上手印,交给冯承祖。冯承祖收起字据,另外又取出两块现洋来送给冯德厚作润笔。蔡太师见亲家这么大方,怕人小瞧自己,连忙也拿了两块白洋。冯德厚推辞了几句,也就装起来了。
在男人们写字据的时候,冯大奶奶出去吩咐十二婶和二媳妇准备了些酒、菜做夜宵。二忙人用红漆盘,把酒菜端了进来,男人们互相谦让了一阵,终于都坐到了八仙桌周围。他们边吃喝,边又谈论起如何应付土地改革的办法。冯德厚道:“工作团再厉害,终归是外乡人,摸不着水深浅,怕的是本村干部们使坏。”蔡太师道:“王大有我打保票,我说话他小子不敢不听!”冯德厚道:“冯二海他不敢,有我哩!”冯承祖连忙对两人表示感谢。然后说道:“最怕的是牛冬生。听说他是党里的头头,上边信任,又拿着实权,他和有钱人势不两立。”
蔡太师一听说到牛冬生,恨得咬牙切齿,大声说道:“我要再年轻二十岁,真敢一刀子把小子捅了!”冯承祖道:“亲家低声,这话只好关住门说,给外人听见可了不得。”蔡太师抬腿把一脚踩在椅子上。喝了一杯酒,拍着胸脯道:“他们听见要怎?姓蔡的不在乎!割了脑袋也不过碟子大个血疤。”
这时二忙人又端来了一碟菜,见她爹那个样子,觉得有点丢丑,忙向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他把脚放下来。蔡太师以为女儿嫌他讲的不对,于是又拍了胸脯说道:“怎么?你以为你爹吹牛?哼!老子是旧船板做的棺材,漂流了半辈子啦,水旱码头全闯过,我怕过谁?”
冯承祖见他越说离题越远,忙说道:“亲家一世英名,小小牛冬生算的了什么。不过现在的情况是只可智取,不可力图。”冯德厚接嘴说道:“对的,对的。”冯承祖道:“牛冬生固然可恶,他还有文武两个帮手,也够厉害。文的是周斌;武的是高二锁。”冯德厚道:“高二锁有勇无谋。”蔡太师道:“假疯子是个怂包,胆小如鼠。”冯承祖道:“然而不然。周斌此人不可小觑。你们想想,他装疯卖傻能一连装五六年,谁都没识破,这就很不易了,而他还记了—本账。亲家,守义的死不能不和他的账本有关。”蔡太师把桌子一拍道:“他娘的,不是你说,我倒忘记了这码事了。”冯承祖继续说道:“至于说到高二锁,虽说有勇无谋,可是很听冬生的话,另外还有个马丽英……”蔡太师说道:“说到九九归一,骒马上不得阵。”冯承祖道:“话虽如此说,不过这个女人,可是烈属,凭着她男人是抗日英雄这一点,说出话来就是区上、县上干部也要掂量掂量。”冯德厚忙说道:“是,是,还是承祖看得透。”蔡太师也竖起拇指连声说:“高,高!”
张茂才见长辈们议论的都是本村的人、事,自己插不上嘴,再加上听到家里被扫地出门,心中十分难受,只好低头喝闷酒,借酒浇愁。不多一会儿就醉得东倒西歪了,冯大奶奶忙喊来冯守礼,把张茂才扶回耳房里睡觉去了。
蔡太师边喝酒,边抽烟。忽然放下酒杯,拍了一下脑袋说:“嗨!差点把件事忘记了。”冯承祖忙说道:“亲家,有啥话你就尽管说。”蔡太师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听人说,土改工作团,和以前派下来的反奸反霸团呀,减租减息组呀,做法都不一样……”冯承祖和冯德厚齐声问道:“怎个不一样法?”蔡太师又喝了口酒说:“他们闹土改,不靠原先那些村干部,而是扎根串连,成立贫农团。说是原来的那些干部靠不住,说是有的欺压过群众,有的和有钱人划不清界限,还说有的是土改的绊脚石……”冯承祖急不可待地问道:“那,原来的那些干部呢?”蔡太师道:“全一脚踢开了。让群众一个一个审查。听说静乐县有个民兵英雄郝圆脸,前两天让工作团给枪崩了!”冯德厚惊问道:“崩了?工作团还有杀人权?真的?”蔡太师道:“真的假的我也弄不清。只听说工作团那个头目是中央派下来的,叫陈什么达。”冯承祖想了想说:“大概是叫陈伯达……”冯德厚忙问道:“你认识?”冯承祖摇了摇头说:“我怎会认识!我是看《晋绥日报》上有他写的一篇文章,叫《有事和群众商量》。这就是说不论什么事,都得听老百姓的!”接着他们就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开了……
这天晚上,蔡太师和冯德厚,一直待到小半夜,才离开石狮院,两个人都很高兴。蔡太师平空添了三百元股本,冯德厚则是不费吹灰之力赚了四块现大洋的润笔。两个人都决心要为冯承祖效力。而最感到有收获的是冯承祖,他总算大体摸清了土地改革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