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完救灾粮的第二天,天刚明,牛冬生就醒来了。他急着想抽空把院里沤下的粪送到地里。没想到睁眼一看,他妈已经把早饭做好了。他匆匆忙忙起来,洗了一把脸。吃了两个窝窝头,喝了两碗米汤。然后就到院里弄粪。刚刚装满两箩筐,他妈端着一簸箕高粱出来了,说是要去磨面。牛大婶帮儿子把箩筐架到驴鞍子上,又端起簸箕匆匆走了。这点高粱是她昨天晚上淘洗下的。她决心要在今天中午,让儿子痛痛快快吃一顿高粱面“鱼鱼”。
高粱是这地方的主要食粮。但吃法和别的地方有所不同,既不像关东人那样去了皮做高粱米饭;也不像晋中人那样磨成面,掺上豆面或榆皮面,在开水锅里做成“擦尖”、“抿曲曲”;更不像河北人那样烙饼子,而是在笼里蒸“鱼鱼”。这种饭名称叫“鱼鱼”,实际上和鱼毫不相干。做法是:用滚开的水把面和起,揪成指头大的小块,然后在案板上搓成细细的长条。一般妇女两手可以同时搓四根,手巧的同时可以搓六根,甚至八根、十根。不但互相缠绕不到一起,而且粗细均匀,长短一样。一把一把码在笼里,蒸熟之后调上酸菜汤,咸菜汤,辣椒面等调料,就成了人们最喜爱的家常便饭。连石狮院里冯大先生,也是经常吃高粱面“鱼鱼”,不过调的却是油煎葱花,清蒸羊肉之类的高级佐料。在平素年间,一般人家除了过年过节、婚庆喜事之外,差不多天天中午都是高粱面“鱼鱼”。去年遭了灾,粮食歉收,好多人家一过正月十五就不敢吃高粱面“鱼鱼”了,而是搅糠拌菜蒸窝窝头。如今正值春耕大忙季节,谁家不想让壮劳力们吃个心满意足呢!
当牛冬生送粪回来,刚又把箩筐装满的时候,牛大婶也端着簸箕回来了。冬生随口问道:“怎?倒磨完了?”“磨完?等到晚上也轮不上咱磨!”牛大婶说:“不要说石狮院的磨上挤满了等着磨面的人,全村几盘磨都一样。连方万宝家的磨都不闲着。”村里人但有三分奈何,都不愿用方万宝家的磨。他家石磨下扇有个窟窿眼,不论你磨什么,都要往磨盘下边漏一些。
冬生见没有磨下面,笑了笑说:“今中午这顿鱼鱼算吃不成了。”牛大婶道:“保准能吃成。你二海嫂抢了炷头炉香。她说磨完面,先借给咱们二升。”
母子俩正说着,周斌提着张锄头进了院子,他说是要去拢麦子,顺路进来说点事。他告牛冬生:昨天晚上胡踢蹋就去找他,缠着非要农会代他保管的那二斗高粱不可。牛冬生没有吭声。周斌说:“你诚心诚意帮他安排生活,可他不但不领情,反而骂骂咧咧。恐怕今后天天要来麻缠。”牛冬生叹了口气说:“算了,那就发放给他吧!”周斌说:“我看也是。他这号人,真是死猫扶不上树!”他边说,边帮牛冬生把箩筐抬到驴背上。
正在这时,马丽英匆匆走进院子来。不声不响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要走。牛冬生忙问道:
“玉龙嫂,有甚事?孩子病怎样了?”
“不好!”马丽英含着两眼泪珠说,“全身火烫。咳嗽得常常喘不上气来。我想借驴去镇上请大夫。你正忙送粪,我去别人家看吧。”说完转身又要走。牛冬生气呼呼地大声喊道:
“送粪要紧?还是给孩子看病要紧?”缓了口气又说,“你在家看孩子,我去请大夫。”说完,立即让周斌帮他从驴背上把刚刚抬上去的箩筐又抬下来。随即又回屋里去拿了条褥子和驴皮套裤,搭在驴鞍上,什么话也没说,拉上毛驴匆匆出了院子。在场的人都知道牛冬生的脾性,谁也没有说话。等他走了之后,牛大婶和周斌忙向马丽英打问孩子的病情。马丽英边诉说,边哭泣起来。两个人劝慰了几句,要她赶快回家去照护孩子,等大夫诊治。
牛冬生心急火燎地赶着毛驴向滹沱河走去。村子距河边不足二里地,可是这里河水湍急,河中又有许多漩涡,从这里涉水渡河危险太大,只有绕到下游渡口那里才比较安全。所谓渡口,实际上并没有渡船。只是因为这里水流缓慢,河床也比较平坦,来往的人、牲口都是从这里涉水渡河,时间长了人们就把这里叫成了渡口。以往春秋两季,牛冬生就是靠在这里“背河”赚点钱补贴家用的。当他赶着毛驴来到渡口的时候,只见有个年轻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河边急切地望着他。那个妇女笑嘻嘻地说:
“大哥,这可巧了,你又有人,又有牲口,正好送我母子俩!”
很显然她把他当专门“背河”的了。牛冬生没有解释。他本来打算是骑着驴过河,如今只好把驴皮套裤穿起来,让那位妇女骑上驴,自己背起小孩下了河。
一过河,那位妇女边下驴,边说:“大哥,我没有‘冀票’,就给你‘农票’吧。”
那时候,这一带市面上流通两种货币,一种是晋察冀边区银行发行的钞票,币值比较高,人们称“冀票”;另一种是晋绥边区农民银行发行的钞票,币值比较低,人们称“农票”。那位妇女从身上掏出两张十元的“农票”递给他,并说:“大哥,你看少不少?”二十元“农票”,当时还不够量一升小米。牛冬生没有拒绝,也没有嫌少,随手就装到了口袋里。正打算脱驴皮裤赶快去田平镇,有个老汉走过来,急急慌慌地说:
“伙计,你不要再等别的客人了,先把我一个人送过去。我出双份!”牛冬生想向他说明自己不是“背河”的,而是要急着去请医生。话还没出口,只听老汉接着又说,“我是老寒腿,不能见冷水。昨晚有人带信来说闺女病重,我急着要去看看。”
刚才那个妇女给他过河钱的时候,他才想到走得急,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带着,万一请医生要买点什么,自己却是两手空空。如今听老汉这样一说,觉得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又可增加一点收入,忙说了句:“上驴。”
牛冬生把老汉送过河东,返回来时驴背上驮了个年轻女子,他背上背了个老大娘。一来一往,口袋里又多了几张票子。
时太阳已经老高,天气暖和起来,两岸都出现了几个“背河”的人。他连忙脱掉驴皮裤,赶着毛驴匆匆来到田平镇。
田平镇有两家中药铺,都有坐堂医生,另外还有一家西药房,名叫“广济诊疗所”,除了卖药也看病。这个诊所的邵大夫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内科、外科、小儿科都能来两下子。在路上牛冬生就盘算好了,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位邵大夫请去。必要的时候就去找区公所帮忙。他来到诊所门口,把驴拴好。走进去一看,只见有三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忙着给病人看病。他不认识哪位是邵大夫,只好大声把来意说了说,开头没人理睬,他又说了一遍,这才有个戴眼镜的问道:“玉龙村?是不是那位抗日英雄张玉龙的村子?”牛冬生连忙答道:“就是,就是。这孩子就是张玉龙同志的墓生子。”所谓“墓生子”就是官话说的遗腹子。他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惊奇地望着他。那位戴眼镜的大夫“哦”了一声说:“我就是邵某人。你先到外边待着,过一个钟头来接我。”
牛冬生只好离开诊所。他没想到事情办得这样顺利。最使他欣慰的是,张玉龙同志的名声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他出了诊所的门,信步走到区公所。向财粮助理员老陈汇报了几句借粮、分粮的情况,抽了两袋烟,喝了一碗水。然后在街上割了一斤羊肉。想了想又买了一盒十支装的“顺风牌”纸烟。然后来到广济诊疗所门口,把搭在驴背上的皮套裤拿下来,又把鞍子、褥子整理了一下,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急忙推开门看了看,只见邵大夫还在给病人看病,见他进来,忙向他摆了摆手,他只好退了出来。蹲在台阶上抽了两袋烟。正想再进去催问,忽见邵大夫提着个皮药箱走了出来。他忙接过药箱,随手把那盒“顺风牌”烟递上去,邵大夫摇了摇头说他从来烟、酒不沾。边说边就着台阶骑到了驴背上。牛冬生慌忙挎上药箱,把皮套裤搭在肩上,提上羊肉,狠狠在驴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毛驴立刻“噔噔噔”跑开了。
来到滹沱河边,牛冬生匆忙穿起驴皮套裤,牵着驴缰绳下了水。他身子紧贴着驴头,慢慢向前迈进,惟恐毛驴一时闪失,把邵大夫栽到河里。上岸以后,立刻又撵着毛驴急走,自己脱去皮裤,跟在后边小跑。恨不得一步能奔回村里。当来到马丽英家院子里时,浑身衣服都溻湿了。
马丽英家屋里烟雾迷漫。张大妈跪在观音像前不停地烧香磕头。马丽英坐在炕上抱着孩子不停地拍打,孩子不停地咳嗽。几个邻居妇女,有的围着孩子出主意,有的跑出跑进不知在忙乱什么。她们一见牛冬生和大夫走进来,都高兴地叫喊起来:“这可好了!”“总算把大夫盼来了!”
邵大夫一进门就皱了眉头,嫌屋里空气不好。他像下命令一样,让马上把香火灭了,把窗户打开,要让把孩子平放在炕上;又嫌人多乱杂,让没事的人都出去。牛冬生把药箱放在炕上,把割回来的那一斤羊肉交待给张大妈,转身走了出来,拉上毛驴回到了自己家。抬头看了看太阳,见时间还不到正午,忙把搭在驴背上的套裤、褥子拿下来晾在绳子上。又喊他妈帮他把两箩筐粪架到驴背上。然后就牵上驴去了地里。
送完粪回来,没有卸鞍子就把驴拴到槽上。因为他知道下午还要去送邵大夫。他往槽里倒上草,拌上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回到屋里。他妈已搓好了一篦子鱼鱼,正等他回来上锅蒸。牛冬生忍不住高兴地叫道:“嗬,鱼鱼!”他这才感到饿了。他蹲到地下,边抽烟,边等饭。正在这时,马丽英进来了。母子俩同声问道:“大夫怎说?”马丽英告他们说,邵大夫给孩子全身检查了一遍,认为疹子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并发了急性肺炎。给灌了点药,打了一针,孩子睡着了。她说她是来叫冬生去她家陪邵大夫吃饭。牛大婶随口问道:“你家给大夫做什么好饭?”
马丽英道:“本来打算包饺子,可邵大夫要吃高粱面鱼鱼。我妈正搓哩!她让我来叫你。”
牛冬生道:“你就为这点事跑一趟?我不去!”
“我就猜想你不会去。”马丽英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解开里边是一副银钮丝手镯。说:“你下午去送大夫,替我到银行里卖了。”
牛大婶拿过手镯看了看说:“这可是你家的传家宝呀!听说是你爷爷娶你奶奶时候,卖了二亩地置办下的。后来传给了你爹你妈,再后来才传给你们。怎舍得卖呀?”
马丽英苦笑了一声说:“为了孩子,就是卖房卖地也没甚舍不得。”
牛冬生道:“脉礼、药费一共要多少钱。”
“邵大夫说出诊费他不要,只收药钱。要说吃的药也不贵,贵就贵在那一针上了。光这一针就得三百多农票!”
牛大婶问道:“那是甚针?怎这么金贵?”
“邵大夫说什么‘油剂盘尼西林’,是美国货。说算是军用物资”。
牛冬生忙问道:“他怎么能弄到美国军用物资?”
马丽英道:“邵大夫说咱们根本买不到。这是他的一个病人,托亲友从北平捎回来的,人家打了几针病好了,剩下的针就犒给了邵大夫。”
那时候,美国表面上是充当国共和谈的调停人,实际上暗中在支持国民党蒋介石打内战。除了供应枪炮子弹以及新式武器外,也支援军用物资,其中就包括有医疗器械和各种药品。国民党的官员们经常把这些军用物资拿出来,在市场上高价出售,只要买主肯花钱就能买到。
马丽英接着又说:“邵大夫说打了针,孩子要是过三天还不好,还得再打一针!”说着把手镯包好,放在炕上,叹了口气,走了。
牛大婶向儿子说:“你就不能帮助想想别的办法?”
“这不是个小数目。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时候,谁家能有这么多现钱搁在家里?”
牛冬生知道,就凭农会主任这块招牌,向玉记杂货铺说一声,借几百块票子不成问题,可他不能这么做。要是向众人凑吧,又会搅得四邻不安。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件事来。他记得前几天,周斌曾说过卖了一口猪,打算扯布换夏季衣服。他想,如果钱还没有花掉,可暂时借用一下。然后自己去区公所商量商量,希望能早点把今年的抚恤金发下来,就能补上这个窟窿。想到这里,立即就端上碗去找周斌。
周斌家住在杂烩堡村当中,虽然也是泥土瓦房,但收拾得比周围的房舍整洁。门口有棵大槐树,还摆着几块条石。这里自然就成了附近人们的饭场。今天在饭场上吃饭的人,碗里盛的都是高粱面鱼鱼。有的只是拌着一些酸菜,有的还调了一点油煎辣椒。人们边吃饭,边评论谁家的鱼鱼搓的细,谁家的鱼鱼搓的长。实际上是间接评论谁家媳妇手巧。牛冬生满场子扫了两眼,不见有周斌,于是就走进他家院里。
周斌已经吃过了饭,正在院里收拾葡萄架。牛冬生一见面就直截了当把借钱的事说了说。
周斌说:“这事好办。扯布可以迟些日子。不过钱在内掌柜箱子里锁着,她到杂货铺打油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到屋里去吧!”
牛冬生没进屋,他就蹲在花池旁边,很快就把碗里的鱼鱼吃完了。他见周斌给他递来烟袋,这才想起身上还装着一盒纸烟。随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了那盒“顺风牌”烟,拆开封,自己叼了一支,又递给周斌一支。周斌划火柴点着说道:
“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山了,你怎舍得买纸烟?”
牛冬生只好把背河赚钱,准备招待大夫的事说了说。俩人蹲在一起,边抽烟,边闲聊起来。周斌很诚恳地说:
“兄弟,你不能老打光棍呀!该成个家了。”
“我并不打算当和尚,可没有合适的呀!”
“我倒看下个合适的……”
“谁?”
“马丽英。”
“不成!”牛冬生斩钉截铁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谁的老婆?”
“怎?张玉龙的老婆就不能嫁人?”
“你是知书达理的人,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张玉龙同志为革命牺牲了,我能乘机接收人家的老婆?给他尸骨上抹黑?”
“呀!呀!好我的主任哩,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个想法!”周斌笑着说,“‘朋友妻不可欺’,那指的是活着的朋友。朋友死了,难道老婆就非守一辈子寡不可?她妈是向人们说过这话,那是封建思想,要破除!”
“她妈这话也不错。就为把张玉龙留下的这点骨血拉扯大,守一辈子寡也值得!”
“找个合心合意的男人,一块把孩子抚养成人,不是更好?”周斌说,“我看马丽英对你早有意思了,前几天在坟地里,我从她看你的眼神中就看出点门道来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我来……”
“不可,不可,千万不可!”牛冬生果断地说了这么一句。他见周斌老婆提着油瓶走进来,忙又找补了一句,“咱们说到这儿就了了,以后千万别再提了。”
周斌本来以为牛冬生忙忙碌碌请医生,也包含了对马丽英有点意思,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个想法。心里对牛冬生更加敬重了。这时他见“内当家”回来了,忙向她说了说借钱的事。这女人倒很通情达理,笑了笑说:“家有三件事,先挑紧的办!”随即和周斌回了屋里。不一时,周斌拿出来一叠“农票”递给冬生说:
“你先拿上五百。要是不够再来拿。你点一点。”
牛冬生没有点,也没说什么感谢的话,随手装到口袋里,拿上碗就走了。回到家,和他妈说了一声,拿上手镯,把褥子、皮套裤搭在驴身上,匆匆来到马丽英家。只见马丽英正在洗涮锅碗,张大妈坐在炕上抱着孩子喂水。看起来孩子有点精神了,只是偶尔咳嗽一声。他忙把手镯和钞票放在炕上,简单说了说钱的来路。马丽英点了点,分成了两叠。把一叠递给他,说邵大夫总共只收三百五十元,余下的让他退还给周斌。
牛冬生满屋看不到邵大夫,忙问了一句。马丽英说隔壁请去了,待会儿就回来。说着给他倒了一碗茶水,牛冬生端起来一气喝完。掏出“顺风牌”来正要点火抽烟,忽然想起邵大夫刚来时让熄灭烟火的事,于是不声不响走到院里,这才开始抽烟。一支烟还没抽完,只见邵大夫回来了,看到他笑着说了句:“你可真准时!”就进屋去了。又过了不一阵,马丽英送邵大夫出来了。牛冬生又像接邵大夫时候一样,挎上药箱,把皮套裤也搭在肩上。邵大夫骑上毛驴,他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毛驴就“噔噔噔”地跑了起来。马丽英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外,站在村边望着他们走远了,这才返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