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马丽英没有参加借粮的事,因为小龙病了。孩子昨天晚上就有点发烧,今天一早起来烧得更厉害,又哭又闹,不吃不喝,连眼也不睁。马丽英吓得不知该怎么好了,抱着孩子只是个哭。她婆婆张大妈急得满地转,一时在天地爷前烧香;一时又在灶王爷前焚纸,不住嘴地叨叨:抱怨媳妇引着孩子去上坟。又是说冲撞了神啦;又是说跟上鬼啦,一直闹了半上午。后来牛大婶和二海嫂,还有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来看了看,各个人根据自己带孩子的经验,集体“会诊”了一番,确定是出疹子,婆媳两个才算放了心。
这天半下午的时候,二海嫂又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子很壮实,长着两只大脚板,说起话来高喉咙大嗓门,走起路来脚步很重,“拍哒拍哒”乱响,惊得房檐上的麻雀都“呼”一下飞了。不过这回她倒是轻手轻脚溜进来的,她进屋见孩子和张大妈都睡着了,低声向马丽英说道:“这阵庙上发粮哩,也有你家的份。”上午借粮的事马丽英晓得,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开了,于是忙问道:“你听谁说?”二海嫂道:“刚才俺那死老汉回来吃饭时候说的。”停了一下又说道,“你把口袋给俺,俺替你领去。”马丽英道:“不用,等一下我自己去吧。”二海嫂满屋子扫了一眼,她见地下箱子上正好放着条空口袋,二话没说,顺手拿起来,一扭身走了。
二海嫂名字叫杨改凤,自从嫁了冯二海,老一辈人都叫她“二海家的”,同辈人就称“二海嫂”。那时候女人的名字不上户口册,又没人叫,年长日久,人们早把她的名字忘了。她老家是河南的,二十多年前,家乡遭了大水灾。她和丈夫领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来到了这个县的西山里。丈夫当了“窑黑子”,整天下井掏炭。她就整天起来给窑工们缝穷补烂,赚几个铜子儿。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能吃饱肚子。
第二年,又生了个小男孩。刚过满月不久,就遇到了一场塌天大祸:炭窑里挖出大水来了,窑工们争先恐后地抓着绞炭筐的大绳往上攀登。杨改凤的丈夫力气大,已经快攀登到井口了,这时窑主赶来了,立即动手砍断了缆绳……那时候,炭窑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井下发生了事故,如果救活了几个,窑主就要赔偿所有死难家属恤金,如果全部死亡,那算是天灾,窑主可以甩手不管。窑主为了省掉一笔赔偿费,结果使二十多名窑工全都淹死在井下。丈夫一死,杨改凤举目无亲,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万般无奈,只好拉上大的,抱上小的,沿村乞讨度日。
有一年冬天,讨饭讨到了冯家堡。正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季节。她们母子三人,白天沿门讨饭,夜晚就睡在文昌庙戏台的后面。牛大婶看着他们十分可怜,于是就倒腾开一间堆放柴草的小房子,让她们住下。每天还把她们讨来的冷食,给热一热。那时,在田平镇设赌摊的赛西施,看中了她的男孩,想买去做儿子,出口许下五块白洋,杨改凤死活不干。她说:“宁可母子一块儿饿死,也不愿母子分离。”后来有人劝她改嫁,她倒也点头。可就是没人敢承手。三个人,三张嘴,谁能养活得起啊!有人也给冯二海提叙过,冯二海也怕养活不了,不敢应允。冯承祖听到这事以后,竭力劝说冯二海,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是缺粮,你先从我家装上三石、五石;要是缺钱,你先拿上三十、二十。又救了三条命,又成了一家人,何乐而不为!”别的人们也劝说道:“冯大先生这样发善心,真是打上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东家!”“虽说是拖儿带女的二婚头,可怎也比你打光棍强。”“过了这个村,可就难遇这个店了。”就这么着,冯二海和杨改凤结婚了。
冯承祖对冯二海这么关怀,这么大方,自有他的打算:那时冯二海有三十来岁,身强力壮,人又忠厚,又老实。庄稼行里样样精通,特别是饲养牲口、赶大车更加拿手,在周围几十里内也是出名的好把式。他给冯承祖当长工,一年赚二十块钱。当时外村有的地主,宁愿花三十六块钱雇他。冯承祖为了紧紧拉住冯二海这个难得的长工,就趁这件事,把来年的工资透支给他了,使他欠下债务,挪不得窝。而冯承祖反而在村里落了个善财主的好名声。
杨改凤嫁给了冯二海,从此也就变成了“二海嫂”。
二海嫂虽然是苦水里泡大的,也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可性情却很开朗,见到不公的事,爱打抱不平;见到谁家有困难,也愿尽力相助。她今天帮忙马丽英家去领粮,完全是出于一片真情。
马丽英不好意思让二海嫂受累。连忙叫醒婆婆,说要到庙上领粮去,让她照护住孩子。随手取了块棉花绒旧头巾罩在头上,转身就往外走。一出街门,只见牛大婶端着个小砂锅,从村西头走了过来。马丽英忙问道:“大婶,你做甚去?”牛大婶叹了口气说道:“给冬生送饭呀!我叫了两趟都顾不上回来吃。”
原来散会以后,冬生并没有离开庙上。先是和周斌核算了一番账目,张贴分粮的名单,随后又去照管粮食,替换别人回去吃饭,一直被缠着脱不开身。
马丽英听牛大婶说是给冬生去送饭,忙说道:“我正要到庙上去,让我捎去吧。”牛大婶道:“那就好,省下我跑一趟。”马丽英接过砂锅来,揭开看了看,见是清汤寡水半锅稀饭,里边只煮着几块坏了的山药,连忙返身回到家里,用手巾包了几个上坟剩的蒸馍,这才去了庙上。走到庙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退伍军人胡踢蹋也往庙里走。这是个年近四十岁的汉子,大个子,小脑袋,脸上黄皮寡瘦,好像是颗晒蔫了的杏子。他肩上搭着条口袋,嘴里叼着半截纸烟,一见马丽英就笑嘻嘻地问道:“马丽英同志,你手里端的什么呀!”马丽英不高兴地说道:“砂锅。”胡踢蹋仍然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是砂锅。让我看看里边是什么?”马丽英没有理他,迈开大步就往里走。只听胡踢蹋在背后问道:“你这是给谁送饭去啊!”马丽英仍然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庙院里去了。
原来胡踢蹋这人,名义上是个退伍军人,实际上不是个正经东西。当初他爹妈在世的时候,光景很不错,虽然说不上“家豪户大,骡马成群”,倒也有房有地,还养着一条牛。一年到头除了吃穿,富富有余。这人从小就好吃懒做,二十来岁上就经常到田平镇耍钱、喝酒,起初还是偷偷摸摸干,后来爹妈病死,他就什么都不顾了。吃、喝、嫖、赌、抽样样全来。两三年工夫就把一份家产踢蹋了个光****。他原来的名字叫胡百顺,因为三下五除二踢蹋了一份家产,人们就把他叫成了胡踢蹋。他不只把家产卖了个净光,最后把他女人也骗到偏远的大山里卖了。为这事,他丈人、小舅子拿着棍棒到村里来找了他好几回,非要毁人不可。胡踢蹋看架势不妙,拔腿就跑到田平镇当了伪军,在伪军里混了几年。一九四二年他那个班长带队反正,把他也卷进了八路军里。胡踢蹋在八路军里,大烟是戒掉了,可好吃懒做的恶习却改不了。虽然明着不敢做坏事,暗里仍然免不了为非作歹,偷拿老百姓的东西,盗窃司务长的粮票、菜金……为这些事受过批评,挨过斗争,坐过禁闭。前年夏天,在一次战斗中,他腿上中了炮弹片,住了几个月医院,伤好之后就退伍了。当时村干部们觉得他总算在八路军里待过几年,以前当伪军时候,虽然也经常跟着日本人四处清乡,糟害百姓,但他“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没有在本村干过什么坏事。因此他回到村里以后,就给他调剂了房子、土地,让他好好生产。谁知胡踢蹋仍然旧性不改,整天起来游门串户,不务正业。他看见马丽英人样子长得不错,又是妇联主任,又是烈士家属,一年有好几百斤抚恤粮,于是就在马丽英身上打主意。经常在马丽英眼前晃来晃去,挑好听的说,拣好看的穿。屎爬牛捧“四书”冒充圣人。后来还托冯德厚来正式提过亲,结果当然是碰一鼻子灰。胡踢蹋并没有死了心,每逢碰到马丽英,总要没皮没脸搭讪几句。马丽英知道他不怀好意,因而不愿意理睬他。
胡踢蹋碰了个软钉子,并没有在意。他望着马丽英的背影,心里说:“我就不信你能守一辈子寡!”他随即走到戏台后墙跟前,看了看贴在墙上的领救济粮人名单,然后便急匆匆走进了庙院。
平常空空****的庙院里,如今显得很热闹。有些人拥在拜亭前分粮,有些人蹲在西廊檐下抽烟、说话,有的人扛着粮袋走了,有的人拿着空口袋来了。小孩子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打打闹闹,满院子一片哄嘈声。胡踢蹋穿过人群来到拜亭前,只见高二锁和司大成拿着斗、升子,正给马丽英往口袋里装高粱;周斌拿着纸和笔站在一旁记数字。他见马丽英已把口袋扎紧了,忙说道:“来,我替你扛回去!”马丽英没有答理,一弯腰,扛起粮袋,走了。胡踢蹋自我解嘲地说:“嗬,真还有点劲!”刚说完就听周斌念道:“下一个,冯二海……”胡踢蹋立时把口袋撑开说道:“来吧,先给我领!”二海嫂拿着口袋过来说道:“爬一边等着去吧!刚来就轮上你了?”胡踢蹋道:“怎马丽英一来就领上走了?她是烈属,应当优先。可我是退伍军人,就不该优先?”二海嫂正要解释,忙着收拾粮堆的冯二海向老婆说道:“别说了,先让百顺领。”二海嫂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提着口袋挪到一边去了。
司大成和高二锁连忙给胡踢蹋装了二斗粮。胡踢蹋撑着口袋问道:“怎不装了?榜上公布的是四斗!你们想克扣军饷?”司大成道:“你先背二斗回去……”胡踢蹋问为什么?司大成道:“主任说了,等你吃完了再来领。你不信?问问主任。”他说着向拜亭的柱子那里摆了摆下巴。
胡踢蹋扭头一看,这才发现牛冬生蹲在那里,正端着小砂锅喝稀饭,吃白面馍。他忽然明白了:刚才马丽英是给牛冬生送饭!怪不得自己老碰软钉子,原来他们早勾搭上了!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他几步冲到冬生面前气势汹汹地说:“你良心大大坏了!你吃白面馍,高粱面都不让我们吃?”冬生道:“不让你吃就给你发粮啦?”胡踢蹋道:“那你为啥只给一半?”冬生道:“都发给你,三天两晌折腾完,又该哭穷了。大年前发给你一笔残废金,天天吃肉喝酒,没出正月……”胡踢蹋没等牛冬生说完就抢着说道:“怎?你让我过大年啃窝窝头?我是光荣负伤的残废军人!”他挽起左腿的裤腿,大声嚷道:“这伤疤不是狗咬的!是反动派枪炮子弹打下的!你要不把粮全发给我,我就去找村长评理!”
正抱着孩子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大忙人蔡爱爱忙说:“他爹病了。再说他能主了农会的事?!”胡踢蹋接嘴说道:“这么大的村子,只有一人说了算?是首长,还是太君?不给粮我就不要了,饿死退伍军人看谁负责!”他边叫喊,边跑过来提起口袋就要往外倒。司大成忙拦住打圆场:“别,别。大兄弟,别怄气。你先把这二斗背回去。余下的二斗,过几天老哥给你送去。”胡踢蹋知道牛冬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背上口袋,骂骂咧咧地走了。
牛冬生本来是一番好意,想帮助胡踢蹋安排好生活,却不料空惹了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