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穿这么少?还好我出来时给你带了外套。”顾淮安不由分说,拿大衣把展眉裹起来,然后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你怎么了展眉?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回家?回哪里?”
“回我们的家啊展眉。”
“我们还没结婚呢,我们哪儿有家呀。”
“你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拖着这件事生气了?别生气好吗,我忙完这一阵咱们就办婚礼…”
“办什么?办婚礼?”展眉双眼迷离地看着他。
“是啊,办婚礼啊。展眉…”
“淮安,你是想犯重婚罪么?”展眉轻声说,就仿佛她刚刚说的是一句柔情似水的情话。顾淮安愣住了。他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展眉温柔地笑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退了几步:“淮安…我们的婚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然后转身便走,淮安过来拉她:“展眉,你别这样。我不该不告诉你,但我和林逾静真的不是那样…我早就把离婚协议书给她了,她不肯签字,我一直在想办法…”
展眉回过头,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对着淮安:“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淮安,她有什么错?错的是我,错的是我们。你知道我们这种人叫什么吗?”展眉娇俏地一笑,“奸夫**妇。”
顾淮安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展眉:“展眉,你说什么?展眉,十年了,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是么。”展眉觉得心口又闷闷地疼起来,头也晕的更厉害,她艰难地忍着不适,“淮安,虽然我不像她一样不幸,可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年老色衰,你我之间,也会仁至义尽。”她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把顾淮安留在了原地。开始下雨了。冬雨总是轻柔却刺骨的,展眉抬头看看,万千雨丝如针如线,倏忽而落。天幕低沉漆黑,远处的高楼林立,近处车如流水马如龙。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展眉发了近四十度的高烧,昏睡了整整五天。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丢在沙滩上的鱼一样,狼狈地张着嘴呼吸,找不到一点水分。有时候她能感到一点儿清醒,她会艰难地喊顾淮安的名字,她有很多话想问他。顾淮安把她紧搂在怀里喊她,但她却没力气说更多的话,就又昏睡过去。她梦见了很多无谓的东西,很多少年时期的细枝末节,都混沌地交叉在她的梦境里。云城的晚霞,幼时家中的小院,父亲的烟头,再往后一点,陈家的小阁楼,陈朗套在她指上的草戒指,直到后来,他走过了安检口,她一个人躲在柱子后面哭。这时候有个人走到她面前说,跟我回家吧。她抬头,看不清对方的脸。她问,你是淮安么?
然后她就醒了。从梦境里抽离时她其实很不情愿,因为醒来就总要面对一些事情,可她仍是无可逃避地醒来了。在一个傍晚,屋子里开着暖风,展眉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顾淮安。他满脸疲倦。看到她醒了,他忙过来探探她的额头:“不烧了,终于醒了。”然后迟疑了一下,依旧把她抱在怀里,“吓坏我了。烧了好几天,一直不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展眉觉得全然清醒了,只是依旧疲倦不堪。她静静地看着淮安:“我饿了。”
“好好,我去给你做吃的,你等一下,马上就好。”
下了一把金丝面,撒一把葱花和几只丸子,盛出来,又拿了几片芝士隔水熬成糊状,淋在面上,端到桌上。展眉洗了个短短的澡,把吹得半干的头发松松扎在脑后,坐在桌前。淮安坐在对面看她。她吃的很慢,一直不肯抬头看他一眼。病了这几天,她瘦了。因为连日的高烧和梦中流泪,她的眼还肿着。但别的还都好,她好起来了,就都好。
吃了几口,展眉突然说:
“我记得你之前从来不吃芝士的,我们买了披萨,你都要把上边的芝士弄掉再吃。”
“因为你喜欢。我也习惯了,觉得也还好。”
展眉笑了笑,又埋下头去吃面。她的眼泪扑朔地落下来,她不想让淮安看见,只能不去擦,把头埋得更低,努力地往嘴里送着食物。过了良久,泪痕干了,她才抬头看淮安。顾淮安也在看她,也在掉着眼泪。展眉看着他,像第一次仔细审视一样看他,贪婪而认真地看。正是这个人,见证了她往昔的种种不易和艰辛,陪伴她一起面对家人的蓦然离世,又呵护她学会了忍耐,恩慈和爱。他们之间,怎么会从头开始就是一场错付?
“展眉,”淮安先开了口,“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今天晚上过去。她同意离婚了。”
展眉木然地点点头,然后说:“我和你一起去。”
“展眉…”
“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林逾静的住处,是晚上八点一刻。淮安按了门铃,没有人应。再敲门,依旧没人应。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顾淮安拿钥匙开门——锁被换了。他退后几步,用力地踹开门。两人走进屋里,便扑面而来一股发着甜的腥味儿。甚至是愣了几秒,展眉才意识到,这是血的气味。客厅里没有人,卧室也没有,淮安推开浴室的门,浓浓的血味几乎让他作呕。展眉随着跟进来,眼前的一幕让她从此做了数年的噩梦。
血,满地的血。林逾静穿着一条白色吊带裙子躺在浴缸里,浴缸里放了水和一缸的玫瑰花,她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外,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浑身冰冷,没了呼吸。这样的她难得的安静,甚至是优雅。顾淮安呆呆地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走到浴缸旁跪下来,他带着哭腔,低声喊——
“阿瑾…”
展眉觉得,她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看到眼前的一幕,因为太震惊和害怕,她反而觉得格外麻木。她默默地转身,径直地走出了屋子。她在院子里站着,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来了——其实根本不用叫救护车,他们都清楚,林逾静已经死了。可是她也清楚,顾淮安会叫救护车过来。这样,似乎就能减轻他的一些愧疚。展眉冷冷地笑了一下——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她死了。你的阿瑾死了。你和我,从此欠了一个永远还不清的债——因为债主死了。但恩怨,却不能随之一笔勾销。
救护车把他们都带走了,临上车前,淮安看了看展眉。展眉对他安静地笑了笑,他说:“你等我回来。”展眉温顺地点点头,然后他们走了。
她也回了家,在客厅的地上坐下,安安静静地等待宣判结果。比她想象得要快,不到十一点,顾淮安就回来了。他颓然地坐在展眉旁边,只说了一句:
“她死了。”
然后两个人长久地静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展眉泪眼婆娑地跪坐在淮安面前,拉过他,主动地吻上去。一个漫长的,缠绵的,控诉着彼此罪孽,情欲,不安,愧怍和恐慌的吻,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脱下衣服,躺在**交缠在一起。**比往常来得更快和激烈,展眉听到窗外又下起了雨,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中学时学的古文,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雨声骤大,剧烈地击打着玻璃,铮铭作响,展眉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仿佛乘船在水天一色的幽蓝空境里,从流飘**,任意东西。只一棹,湖面倒映着星河。再一棹,湖面的星河碎成波光点点。再一棹,天上和湖里的星河,都**漾在她的眼波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他们就在这天人合一的时刻到达了顶峰。有一刹那,展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纯粹的快乐和满足。可就算在这极致的肉欲的快乐里,她也知道他们终究无可久留,总要面对现实。然后慢慢地,雨声小了,两人彼此抽离,疲倦地并肩躺着,过了很久也无话。
不知又过了多久,雨停了。天色也微微发了白,展眉转头看看淮安,他安静地睡着了,睫毛静静覆在脸上,可他终究,也显了疲态。没有人能永远年轻,展眉突然明白了。就算是美人,是英雄,也不行。
她赤着脚静静走出卧室,去书房拿出自己收拾好的几件衣服和几张卡。换上衣服,洗了把脸,然后想了想,又把顾淮安曾为她画的几副画像也放进包里。然后轻轻锁上门,走出了家。
再见了,淮安——她在心里轻轻地说——淮安,我们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着罪孽和你一起心安理得地生活。没人逼我偿还,可我自己,无法心安。
2005年的最后一个月开始了。陆展眉辞了工作,坐上了回云城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