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告诉小雨呢——”展眉比对着手上两条裙子,为难地问,“怎么告诉她,红云姐病重,可能没有太多时日了?”
和林岩闹了近一年,赵红云才拿到离婚判决和林雨的抚养权,而且林岩因为情节严重的家暴行为被判了两年刑。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也知道了林雨在顾家一切都好,赵红云像突然放松下来一样,不再提着气,便从此病倒卧床不起。长年累月做暗娼积下来的病,加上她严重的心脏病一同发作,让她半年内便形容枯槁。带林雨去医院的路上,展眉坐在林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小雨…妈妈病了。”
“嗯?”林雨略有吃惊,妈妈病了,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妈妈病了,我们现在去医院看她。小雨…”展眉艰难组织着语言,“小雨,不管妈妈怎么样,你要好好生活,好么?有我们俩…”
“妈妈病的很厉害?她要死了么?”林雨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展眉姐姐,我妈妈,她要死了对不对?”
“小雨。”展眉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把林雨按在怀里,她嶙峋的蝴蝶骨在展眉手下颤抖着,展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不再说。但小雨早晚要面对这件事的——展眉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要目睹一些生离死别的事。
到了医院,小雨在门口站住,擦了擦眼泪,转头对着两人笑了笑:“你们看我这样还可以么?妈妈应该看不出来我哭过了吧。”她说着,“我应该让她开心点儿,不能让她知道我难过,不然她也会难过的。”小雨又笑了笑:“带我进去吧。”
进了病房,赵红云安静地躺在**。她以前一直是浓妆艳抹的,如今不施粉黛,竟显得格外安宁素雅。但嘴唇干裂苍白,仍是显出了病态。林雨进门便开心地走过去:“妈妈,我来了。”
赵红云睁开眼,见是小雨,又惊又喜,忙理理自己的鬓发:“小雨。”
“妈妈,你怎么病了?你快好了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玩儿——我中考完了,考得很好,是我们学校第三名呢…”
淮安拉拉展眉:“咱们出去吧,让她们说说话。”展眉点点头,随他出去,掩上了门。
展眉站在楼道里,靠在墙上,勉强地笑了笑,但忍不住的眼泪随着这个笑落了下来。淮安不说话,只是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静静地看着她。“淮安,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面对这种场面。”展眉攥住他的手,“生死无常。我们得珍惜。”
淮安笑笑:“别说这种话。我们还有大半辈子呢。”
日子宁静,转眼过了半年。但因为淮安的事情太忙,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八月底,赵红云去世了,帮她简单办了葬礼,仍把林雨接到顾母处住。
这日是顾淮安生日,两人说好等他下午上完课便一同庆祝。展眉下了班取了蛋糕回到家,看到淮安的外套和包都在,人却不在家中,想给他打电话,却发现他连手机都落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事出去得如此匆忙。她想去厨房把蛋糕放在冰箱里,一瞥到沙发上的手机,突然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种种疑惑。
“你知不知道顾淮安除了你们住的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住处?”
“展眉,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不能送你了…”
“学校有个课题我要负责,等忙完我们就结婚…”
展眉感到自己在努力克制,却仍克制不住指尖的微微发抖。她其实一直在怀疑,为什么不承认?——她太害怕自己猜的是真的。但她没法再忍下去了。她拿起顾淮安的手机,打开通话记录,空的;短信记录,也是空的。越是如此,她才越发慌乱。她翻开联系人,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让她一惊——阿瑾。
阿瑾。阿瑾?
“我读研究生时喜欢一个学妹,我们都喊她阿瑾…那是我唯一爱过的姑娘…现在她已经结婚了,过得很幸福,我和她也没有联系了…”
展眉定了定心神,拨通了这个号码。没想到很快被接通了,仿佛对方一直攥着手机在等电话一样。“喂?淮安?”一个喑哑的声音,让展眉不禁一阵寒意,她不做声,对方急促地说着,“淮安?你怎么不说话?”
展眉颤声问:“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片刻,干哑地笑了:“你是顾淮安那个未婚妻?”
“嗯。你是谁?”
“真巧。”对方依旧是干哑的笑,像被烧焦的琴发出的声音一般,“我是他的妻子。”
“你在哪儿,我要见见你。”展眉的声音在发抖,她知道,她在心里骂到,真没出息。冷静点儿,先弄清楚——
“你胆子还挺大。那你来吧,我也一直想见见你。”她叹口气,“御园路43号,9栋3号,我等你。”然后挂了电话。
展眉放下手机,攥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她想了想,把手机掏出来也放在沙发上,然后穿上外套出了门。
御园路,43号,九栋。展眉走到3号,是一栋小别墅,精致但陈旧。院子的铁栅栏门虚掩着,展眉推门进去,院子里种满了植物,不是花,也说不出是什么品种,总之茂盛的不像话——就像是荒废已久的地方杂草丛生的样子。展眉定定心神,按了门铃。
过了大约一分钟,门才缓缓被打开了。屋子里很黑,只有这一束光从门口照进去,把开门的女人的影子长长地落在地上狭长的光影里。展眉往上看,她光着脚,穿一条长到脚背的深蓝色绒面长裙。再往上看,是一条宽大的围巾,把她的半张脸埋在里面,长到腰的黑色头发挡住了她的额头,耳朵,展眉只能看到一双圆形的杏眼。这双眼死水无澜,漆黑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睛的主人开口了:
“你来了。”然后侧身让展眉进来。
因为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室内很暗,展眉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女人坐在她对面,递给她一杯水。展眉握在手里——是一杯冰凉的水。她不知道如何开始,来之前有很多话想问,可到了这个阴暗得有些诡异的屋子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抬头看看对面的女人,她也正在看她。
“我还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应该是平静了不少,虽然声音仍然粗嘎,但不再阴冷。
“我叫陆展眉。陆地的陆,舒展的展,眉眼的眉。”
对方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笑意:“我叫林逾静。蝉躁林逾静,就是那三个字。”
“你是阿瑾么?”
林逾静像是略微惊讶般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听他讲过,说他以前爱过一个人,叫阿瑾。”
“是么,”林逾静的声音在围巾下显得闷闷的,“那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已经结婚了,过得很幸福。”
林逾静大笑了起来,就好像展眉真的讲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甚至弯下了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展眉,“幸福?他说我过得很‘幸福’?他可真够会编故事的——他说什么?我结婚了?对,没错,我是结婚了。可是他没有告诉你吧,和我结婚的就是他,就是顾淮安。”
“我不知道…”展眉看着自顾自笑出眼泪的林逾静,感觉自己头晕得厉害。
“小姑娘,”她探过身子凑近展眉的脸,细细看着,“你知道么,你长得就像以前的我一样。除了嘴,别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展眉躲闪着不敢看她,“但是他也说了,我和你完全不是一类人。”
“是么,他的话你现在还坚信不疑?他很喜欢你吧,把你藏的这么好。可他这么喜欢你,怎么不告诉你,他其实早就结婚了?他怎么不告诉你——”林逾静几乎贴到展眉脸上,展眉本能地往后退,她要被这个女人身上说不清的诡异压抑疯了。“他怎么不告诉你,你一直就是一个破坏别人生活的第三者?”
“我不是!”展眉气急败坏地推开林逾静,“我为什么要信你这些话?”
林逾静像一条蛇一样坐在地上,伏在茶几旁。她应该和顾淮安年纪差不多——但她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女人的身材。她的窄腰,笔直的背,修长的手臂和腿,圆润高耸的胸部,都在向展眉显示着——这是一个美人。而且是一个不会迟暮的美人,她的年纪仿佛在这间偏僻安宁的屋子里被冻住了。她伸出手理了理散在胸前的头发,这也是一双完美无瑕的手,无名指上,明显着一枚细细的戒指,镶着一粒小小的钻石,在黑暗里也莹莹地亮。因此展眉虽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却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就确定——她就是阿瑾。因为美人是不容易老的。她身上,有着美人特有的孤芳自赏的傲气。
她伏在茶几旁,不看展眉,自顾自地说:“…我记得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他们都说,阿瑾,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呵呵,陆展眉,也有不少人跟你说这话吧?——但是他们,我都不喜欢。我一直觉得,我林瑾,一定要和最好的男孩子在一起。顾淮安——顾淮安,他那时候可真是最犟的。我告诉过他很多次,他太土了,我不喜欢他,让他别再来找我了,可是他不听。从大二,一直到读研,我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儿。直到我和舍友闹别扭了。他妈的,那个女的到处去跟别人说我怎样欺负她,怎样目中无人。说我爸妈根本不管我,我花的钱都是跟男人睡得来的。他们都信了,反正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没地方去,又不想回去见那个贱人。然后顾淮安来了,他说,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吧。”
林逾静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落地的窗帘旁,把玩着上面的流苏坠子,讲着。
“我说,可是我不喜欢你。而且我不是个好女人,你也听说了。然后他说,我早就说过了,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他带我去他的画室,给我看他画的我——满桌子,都是他画的我的画像。有上课的,有在食堂吃饭的,有在操场跑步的,还有很多我自己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的我。我当时一下子被感动了——那是我也就和现在的你一般大吧,还很容易被男人感动。我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穷了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时候的我,除了吃喝玩乐,除了和各种男人谈恋爱,什么都不会。我爸妈不喜欢女孩儿,他们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就不怎么管我的事了。后来,很快,我就和顾淮安结婚了。我以为,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起码真心喜欢我,那日子就不会太过不去。”
她停下了,说这些话,已经让她气喘吁吁。她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好像稍微运作,就会破碎。她又缓缓坐在地上,抱着胳膊,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男人都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的,顾淮安也是。”她浑身颤抖着讲着,“后来…后来我遇到了一场火灾。我没有逃出来,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我的嗓子被烧坏了,可是更糟的——我的脸毁了。我的脸被烧坏了!”她突然半跪着扑到展眉面前,一把扯下围巾——“你看啊!是不是很吓人?是不是很恶心?你看啊!”展眉看到了一张让人毛骨悚然的,容貌尽毁的脸——皮肤像斑驳的墙一样凹凸不平,发着红的伤疤蔓延在整张脸上,脖子上,甚至她的右耳也只剩了半个。她看到展眉惊恐的表情,大笑起来,残破不全的嘴唇颤抖着。她扯开高领的连衣裙前面的扣子,脱下上半身,甚至连内衣的扣子一齐用力扯开,完整地露出一具纤细的,布满丑陋伤疤的胴体。她用喑哑的声音对展眉吼着:“因为我受伤了,因为我的脸被烧坏了,我的身体都被烧坏了!顾淮安就从这里搬走了,他把我关在这里,像对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丑陋的动物一样,按时来给我送衣服,送食物,连话也不愿意和我多说。十年了。我在这里一个人住了十年了!”林逾静蹲在地上,她的身体因为用力哭喊而抖动着,就像一只丑陋的,抖着翅膀的飞蛾。展眉瘫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逾静说的话太多了,她一时没办法把这些故事的主角,和她的淮安联系在一起。眼前的画面太荒诞了,几乎让她觉得像一场噩梦,她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醒不来。林逾静冲她爬过来,边爬边阴森森地笑着:“他想和我离婚对么?他想和你开始过新的,幸福的生活对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他离婚的,我不会让你们安安心心过日子的…”
展眉看着扭动着**的身子爬过来的林逾静,她的**,就如同一只壁虎的身体。展眉想到了这种动物,打了个冷战,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她干呕了两下,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将这一幕荒诞而恐怖的画面关在屋内。她跑出了这片别墅区,到了街头,才惊魂未定地停下。展眉慢慢地坐在一个公交站的椅子上,把头埋在膝盖间。天已经黑了。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展眉?展眉是你么?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
她抬起头——是顾淮安。他背着光,展眉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展眉伸出手,拉着顾淮安的胳膊,才支撑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轻声说:“淮安,你来带我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