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迅速反脚踢上了门,将灿亮的灯光关在外面。
“她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小魔几乎异口同声。只不过,我对他说的是中文,他对露娜说的是英文。
露娜挺立屋中,叽哩咕噜地说出了一大串话。她说话时又轻又密,语速快得惊人,这就是我常常听不懂她说话的原因。我甚至怀疑,就算她用这样的速度来说中文,我也极有可能听不懂。我希望外国友人都能像奥格雷迪那样,说话谨慎、缓慢、一字一顿,可惜好人短命,善解人意的奥格雷迪同志已经含恨躺尸了。
在小魔发问之前,我还以为他和露娜暗通款曲,心里颇不是滋味。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对于露娜的出现一样意外,心中就被另外一种愤怒填满了:他带了刀,露娜也有刀,奥格城堡的安检措施根本不如他说的那样严密,让我进入书房寻找刀盒看来也只是借口而已,那,到底为什么,他让我缠住奥格雷迪?难道他认为我的贞操是充话费送的吗?
我恚怒顿生,双臂抱在胸前,仰起下巴逼视小魔。
小魔被我看得心虚,堆出一脸嘻笑:“干什么?站得这么直你是学露娜吗?”
我瞟了露娜一眼,作为一个身材像欧洲超模般火辣的女子,她无论站在哪里,姿势一向都是昂首挺立的,而且无论面对谁,她的脸色都非常不友善,好像全国人民人手欠她二斤盐没还一样。
“第一,她怎么在这里?第二,你为什么利用我?”我伸出两根手指。
小魔也向我伸出了两根手指:“我也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小魔迟疑了一下,果断无视我的回答:“还是先听好消息吧,露娜说,她已经知道纪墨的下落了。”
我闻言狂喜,连发火都顾不得了,连忙追问:“她在哪?”
露娜猜懂了我们的对话,冷冷接口:“她死了。”
“She is dead”,这是一个极短的句子,不必她刻意放慢语速,我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深深刻刻,就像太阳穴附近中了谁一记蓄力大招。
我问小魔:“Really?”
无论是从表面来看,还是从语气来听,我都非常镇定,甚至带着根本不信任露娜的轻笑。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思绪已经完全混乱了,否则,我不会对小魔问出英文。
“她捡了一个易拉罐的拉环,割腕自杀了。”小魔担忧地抚摸我的肩膀,“这就是坏消息,你怎么样——”
“谁干的?”我机械地追问了一句。
“她是自杀的……”小魔解释。
“谁干的?”我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各种纷乱的猜测,随着狂怒之火的映照,逐渐清晰明亮起来,“一个从小在黑帮中长大的女孩,不可能那么脆弱,况且她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牵挂,如果不是在被抓走之后遭遇了什么令她生不如死的事情,她绝不可能自杀!”我倏然转身,一把揪住小魔的衣领,厉声追问:“到底是谁?”
眼眶有撕裂般的疼痛,就像有一股火焰快要将眼球喷出来了。
“我不知道……”小魔手足无措,“陈七,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听了这个消息会很难过,但——”
“闭嘴!”我打断他,“你不理解!我现在的怒火能烧毁整个星球!”
露娜从奥格雷迪的尸体上拔出了自己的刀,在他衣服上擦净了血,朝我们走过来,口边始终噙着一丝不蔑的冷笑,她的神情,就好像在聆听一支诉说悲伤的优美乡村歌曲。
纪墨遭遇了什么,我从无知晓,也不愿细想。
在我的记忆片段中,她永远都是那个风华正茂的柔美女孩,因为失去母亲而忧伤得像个被贬的仙子。当我对她一见倾心的时候,她就站在我们寝室的阳台上,背向夕阳,浑身散发出匹练的光华。我无从知晓,也不愿细想,我的墨墨到底遭遇了什么苦难。但我将要让你们都感受到,在她决定放弃生命的时候,内心里究竟有多么的恐惧、无助和绝望。
小魔伸手抚向我脸庞,出言安慰的时候,我抬手格挡开,另一只手紧紧握拳,自下而上挥击向他面门。
“砰”地一声,打个正着,小魔捂脸跄退两步:“你疯了?”
我是疯了!否则怎么会相信你这个满手血腥的杀手会真的愿意帮我救出纪墨?我在心中狂呼,然而喉头抽搐,涩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纪墨已死,我不再需要为她而受制于任何人!我很清楚,唐龙许下的承诺也一样毫无诚意,他不过是为了剥削我的价值,这些无情的男人,没有一个可信!
背后有飕然袭来的刀风,小魔吃痛后退,仍不忘出声提醒:“陈七,小心!”
我一个俯身前扑,抢出几步远,站直时抬脚挑起那把尚扎在地毯上的刀,勾足踢中刀柄后部,弹飞在半空中的刀身突然变了向,我一偏首,雪亮的刀光带着血色从我耳边疾掠而过,笔直地射向我身后。
身后追袭的寒风一滞,略略停顿,我已迅速转回了身,正面直视露娜。
她双手持刀,亭亭而立,摆了个看来诡异的起势。
不多的几次接触,让我见识到了露娜迅猛而诡谲的刀术,往往从最出奇不意的方向出手,又在最难以预料的时候突然变招。
“你妈和斑点狗生的你吗?”我一阵冷笑,终于能说出话来。
露娜姑娘,会耍个小刀你拽什么?在我们国家,我才是主角,你丫就是个洋沙袋儿!
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却清楚我语气中的讽刺意味,眼神变得更加狠厉,挥刀直扑过来,双掌中刀芒旋转,像开了刃的螺旋桨一样360度无死角切割过来,防无从防。
小魔拦在我身前,露娜来势一滞,满满的杀气顿时消匿于无形。
“你走开!”我退后两步,不愿被他庇护,“参与过伤害纪墨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小魔转回了头,眼中满是忧虑:“陈七,先跟我离开这里好吗?珍妮很快就会发现奥格雷迪死了,到那时候,我们谁也离不开这个岛。对不起,这件事情我确实隐瞒了你,珍妮的真实身份是个用枪的高手,是父亲把她安插在这里保护奥格雷迪的,必须想办法让他们分开,我才有可能杀掉奥格。”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自己伤心离开。”我接口,“你为了杀奥格雷迪,果断利用我。”
小魔百口莫辩,样子十分苦恼:“并不是……”
“真巧,我也只是在利用你,你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对你产生了感情,其实自始至终,从没有!”我快速截断他的话,心中有一种残忍而悲痛的快感,“现在,我们扯平了,小魔。”
小魔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神情,不亚于我听说纪墨自杀的时候。
“就因为你是精神病人,所以我得给你爱情,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告诉你,你自己的心理问题,你慢慢研究。我恨不恨你,你也慢慢猜。杀人者要偿命,就这么简单。至于你真实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你的本质是否善良正义,将来可以留给上帝判断!”那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热血沸腾,疯狂地想刺伤一个人。然而看到小魔一脸受伤的样子,又让我感到胃部掠过了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奇怪,怎么会突然胃疼呢?
身体里面有个细微的声音轻轻回答我:你好,小姐,那个地方是心。
门外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屋里正僵持的三人同时一震扭头,随即有叩门声响起,珍妮温柔的声音在门外轻唤:“奥格!奥格!”
“楼下发生了一些事情,你能出来一下吗?”珍妮补充,又敲了两下门。
我不知道楼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发现小魔的脸色骤然变了。
露娜无声地冲着小魔指了指靠墙的书架,然后她疾步退到墙边,像个蜘蛛人一样,沿着书架往上攀爬,很快跳上三米多高的顶端,脚步如轻盈的灵猫一般落足无声。她推开屋顶上早已预留好的一扇暗窗,蹲在黑暗的入口处等着小魔上去。
可小魔却并没有过去,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神色惨然。
“你快走吧。”我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握紧了拳头,笔直地走向被叩响的大门。该死!我心里这深深的纠结是怎么回事?
刚刚迈出半步,足跟尚未落地,我的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往旁推开。耳边响起低沉的一声“让我来”,小魔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从我旁边闪过,速度太快,甚至激起了我脸颊上的几绺头发。
他从手上抹下指环,从中拉出一根细铁线,抛出指环套住门把手,抓住铁线发力回拉时,带动了门锁的轻响。
门被拉开,外面出现的,赫然是两支黑洞洞的枪管。
珍妮双手各持一把短枪站在门口,豹纹小皮裙下的双腿大大咧咧地叉开着,原来她已经觉察到了不正常,犯了疑心才会过来敲门。拿着两把黝黑小手枪的她,妖冶的媚态仍在,却平添了几分英姿飒爽。
奥格雷迪和他身下的一大滩鲜血映红了珍妮的眼睛,她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砰、砰”的连续两次开火声响,震得整个城堡似乎都微微地颤了颤。她几乎不用瞄准,随随便便抬了两次手,一左一右,两枚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从不同的角度向着小魔呼啸而来。
几乎与此同时,小魔跨步旋蹱,两柄飞刀也已先后脱手而出。
我的心脏几近停跳——比出膛的子弹比速度,他是不是太过狂妄了?——小魔将我推开的方向,是相对安全的门边,门拉开之后,几乎就将我完全掩住。此时,珍妮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小魔吸引过去,我若想趁机溜走,并不困难。
但,对不起,此时我有一种叫“难以割舍”的神经病发作了。
珍妮使用双枪,因此她两条手臂都是笔直抬起的,腋下空门大,太适合一记裸绞了。我觑准她歪过头躲刀的时机,从藏身处闪了出去,由背后发动了蓄意偷袭。左手伸出去,勒紧她的脖子,右手则穿过她的腋下,抓住自己左手腕,以一个标准的裸绞将她的动作牢牢锁住。这下袭击猝不及防,珍妮微微慌乱,被后至的第二柄低位飞刀钉中了脚尖,鲜血涌出她美丽的凉鞋。
她痛哼一声,却毫不含糊,双手迅速摊开,两把短枪在她修长的食指上旋转了180度,枪口冲后,一上一下,砰然绽放出两朵光与烟交融的白花。
当她掉转枪口时,我已早有防备,手肘下压从她肩膀借力,双腿微屈即起,跃起来踹进她一双腿弯里。随着“嗤”的一声,羊毛地毯被我的鞋跟撕出了一条裂痕,足见我在屈膝时蓄起的反冲力量有多强悍。她双腿同时一软,站立不稳,和我一起摔倒在地毯上,两枪放空。随着栽势,她和我的体重叠加在一起,全都砸在我后背上,震得我脊梁隐隐生痛。但是我敢确定,珍妮的痛苦更甚于我百倍以上,因为这仰天一摔,她等于是硬生生拽回了被刀尖深深扎住的左脚,整个前掌几乎被劈作了两片,鲜血淋漓洒得满地都是。
“啊——”珍妮的凄厉惨呼响彻整间书房。
我推开她丰满的身躯,翻身准备站起来,可她突然伸出右手紧紧扣住我的小腿,起势被卸去,我跌坐在她身上无法挣脱。她狠狠盯住我,眼睛几乎滴出血,从地上抬起握枪的左手,大有一枪爆头的趋势。
剧痛之下还不忘反击,好狠的小娘皮!
我扑过去扳住她的手腕,像两个街头掐架的泼妇一样,我们俩滚作一团。
单纯地较量臂力,我很可能会吃亏,因为她比我壮实得多。而刘易斯对我的训练,素来重于灵敏度和临场的技术反制,即使体能训练,也多半是锻炼小肌肉群,从来没有对我进行过力量型的增肌训练,他老人家的名言是:过度肥大的肌肉,除了在你死之后多臭几天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我面对肱二头肌高高鼓起的珍妮,逐渐觉得吃力,眼睁睁看着枪口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动回来。同时,我还在为小魔分心,如果他没有事,一定早就插手帮我了。可他不但没有帮我,甚至连“加油”都没喊过一声。难道他没能躲开珍妮的那两枪,被打中了?
就在枪口即将挪回我头上的那一刹那,仰面朝天的珍妮突然眼睛瞪大,瞳孔却猛地收缩,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我双手抓牢她的手腕,不敢回头,只能在心中冒出一大串问号。
似乎是回应我的疑问,有嗖然破空声掠过耳边,刀尖擦过我肩头,继而戳进珍妮的颈窝。
珍妮再次发出了响遏行云的惨叫,左手一软,被我压制下去。眨眼之间,局面已经整个逆转过来。我放开她的手腕,双手握住尚在颤动的刀柄,先向前按下,遵照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校准角度,再从她左锁骨上方继续深捅下去,直没至柄,被压迫的鲜血滋滋地四下狂溅,许是戳中了心脏。
我生平最恨被人用枪指着头,起身后余怒未消,一把抓住她小腿,猛力挥臂,她软绵绵的身躯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像条湿毛巾似的叭叽一声摔在地上。
初时,我还以为出手助我的是小魔。
然而回过头时,却看见小魔捂住腹部倒在地上,手缝有血渗出。我这才明白,为何刚才仰躺着的珍妮会突然目露惊恐,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出手的竟是隐身于屋顶之上的露娜。
“别误会,是他求我。”露娜以冷冷的俯视姿态对我抛出了这句话,一个单词一顿,“我曾欠过他的债,答应了无条件满足他的三个愿望。他第一个愿望是想跟我上床,第二个愿望是让我做他的女友,我一直在等待着他把求婚作为第三个愿望提出来。可是,就在刚才,他却向我举起了三根手指。”
原来,她并不是天生说话快速,而是她从前刻意不让我听懂她的话。
“我欠他的,都还清了。”露娜一转身,像只绿猫毅然跃入暗窗之后的黑暗,不见踪影。可她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还清清晰晰地在屋内回**:“你呢?”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问题,比这句“What about you”更加令我觉得沉重和自惭。
我半跪在小魔身边,使劲憋出了一句屁话:“你怎么样?”
“陈七,你快走吧!”小魔一只手紧紧压住腹部,鲜血已经染红了整只手掌,他剧烈而压抑地粗声喘息着,催促我。“珍妮的惨叫声恐怕已经惊动了整座小岛。”
“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我顿了顿,不要脸地说了实话:“我不认识路……”
对不住各位读者,本书女主角又现丑了。由于方向感为零蛋,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路痴,当初在大学待了两年,到退学为止就认识了两条道儿,一条是通往食堂的,另一条也是通往食堂的。
所以我找不到成功的道路。就算偶尔找对道儿,我也找不到成功的钥匙,于是就把门给踹了。
小魔本来已经放弃逃离,因为我这句话,又振作了起来。
“脱下外套!堵住我肚子上的血洞!系紧点!”他命令我。将他手掌挪开时,我才看见他腹部有个核桃大的伤口,血肉模糊,这一定是特殊子弹造成的。
我脱下外套,揉成一团堵在他伤口上,用袖子在腰后紧紧地系了个死结。
在我手忙脚乱地做这一切的时候,小魔用沾满血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叹了一声:“可能我们都走不掉了,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结局也不错,但我还是想要一个更好的……陈七,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除了利用之外,你有没有真正的爱过我?”
他因身受重伤而话语虚弱,可望向我的眼睛却异常灿亮,我一时喉咙发涩,说不出话。
小八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我有过这样大脑空白唯恐失去的感觉;罗侯强忍情欲怕碰疼我时,我有过这样意乱情迷的心脏抽搐感;当看见朴承胤搂住那个美人的腰,我有过这样顿失所依的巨大失落;甚至,刘易斯在发高烧的时候抓住我的手,我也有过这样忽然袭来的心软和心痛……所以,我的故事,到底应该怎样写,才能有个完美的Happy Ending?
从不肯承认,“柔肠百结”这个成语也会跟我有关系。
以前我觉得小魔是个变态,现在才发现,除他之外,人人都是变态,包括我。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叛逆少女,残酷的现实曾使我三观崩塌,“谁更懂爱,谁就活该受伤害”这个理念贯穿了我的上半生。因此,面对爱情时,我是一个不折不的悲观主义者,我不相信,也不敢去触碰那些看起来美好得活该不属于我的东西。
——但小魔使我找回本心,他使逐渐我发觉,或许,最懂爱的人,才理应得到最好的。
我抬手轻触小魔的脸,与他额角相抵,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我反而觉得似乎从来未曾与某人如此亲近过。我抬起脸,下巴与他稍稍交错,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小魔,其实我——”
“多么感人的一幕!”
在我身后,突然有人远远地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说的是中文,而且声音听起来极其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