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兴国站在外面,离门很远,身后站着许多精壮汉子,全是东方面孔。他遥遥直视书房里的我和小魔二人,没有走近,似乎不愿涉染到屋内的血腥气。他双手交叠放在一支古朴的紫檀木手杖上,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老辣,两眉间皱纹更深,面带威仪,不怒自威。

“阿七,你过来。”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我满腹疑问,却习惯性地服从。

“兴爷。”我走过去,恭肃地唤了一声。胸中翻腾着许多想问的话,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我想问他为何神奇地出现在这里,还想问他是否已经知道纪墨自杀的消息,但已经很久未见,我能够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与故人、往事之间的隔阂,并不敢贸然问出口。

沈兴国见我已经走过来,缓然转脸,看着地上满身血污的小魔,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把他抓起来。”

陆续的遵从声中,几人从他身后鱼贯而出,准备去抓小魔。

突生的变化令我措手不及,小魔强撑着站了起来,脸上却只有一抹苦笑,似乎毫无还手之力。

我迅速扫了这几人一眼,样子都非常陌生,以前从没见过,不知道是老沈从哪里找来的外援。眼看其中一人抖开了手里的绳索,准备和同伴一拥而上像杀猪一样把小魔放翻、捆好,我脑中有一股热血冲上来,不假思索地后退几步,伸脚踩住拖在地上的绳子一端,然后在他讶然回首时,狠狠地给他下巴上来了一记重拳,他的厚嘴唇瞬间就被震裂了,牙龈里也渗出血来。

出于本能反应,他回敬我一个后旋鞭腿。

他的动作跟我的预演丝毫无差,我早已做好准备,轻轻松松将他小腿捞在手中,牢牢夹在腋下,趁他站立不稳时挥拳对他没头没脑地一通暴揍——接腿后并不急于摔倒对手,而是先猛揍对手,然后再摔,这才是泰化的接腿摔。

一轮凶狠攻击吓住对手,我退后两步站在小魔面前,张开双臂:“谁敢动他!”

沈兴国并不发怒,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阿七,我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微微摇头,无奈却又坚决,“我本来只想抓住奥格雷迪,跟他爹交换我女儿。但是他已经被你杀死了,所以,我只能来抓另外一个。”老沈的话语中透着十分浓重的疲惫感,看起来,他从国内得到消息之后就赶到墨尔本,一路没作片刻停歇。他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让手下们冲过来把我碾碎,而是带着几分伤感的情绪,慎重地问我:“你真要阻拦我吗?阿七,虽然我们之间情同父女,但,墨墨是我的**,只要能把她救回来,我可以用牺牲一切作代价,包括我自己这条老命——”

我截断她的话:“如果能救她回来,我也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我这条烂命。”

“可是——”这一句“可是我们都来晚了”,我没有说完,中途住了口。眼前的兴爷比从前更加老迈了,稀疏的鬓发几乎是一丛纯白。我悲哀地看着他,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死了。

沈兴国的左手和右手调换了一下位置,仍稳稳地扶着手杖。

“你知不知道,小八有一个儿子?”

他突然问出这句话,像是改变了对我的策略。

“知道,也是猫猫的。”我扭过头,不愿让记忆回到那个时间。

“猫猫得重病死了,那个孩子,现在是我的义子。”沈兴国简洁地概括完了他想说的话,眼神略带毒辣,“我刚才说过,可以用牺牲一切作代价。阿七,你现在到我旁边来,我可以保证那孩子平安无事,一生锦衣玉食。”

他的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了,我足足懵了有十几秒钟。

这个老狐狸观察到了我的犹豫,紧接着追加了一句:“如果这个孩子的性命,你不在意,那么,这个人呢?”

“还有谁?”我闻言一震。

沈兴国挥了挥手,杨延锋从人堆最后被带了出来,后肩被人猛力一推,踉踉跄跄地停在我面前。他的样子看起来狼狈不堪,眼神也没了焦距,似乎魂不附体,下巴及两腮的胡茬子已经养得有半寸来深,却掩藏不住脸上那道长疤。

“杨蝎子!”

我意外又惊怒。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何老沈用自己的女婿来威胁我?

杨延锋似乎听到了我在叫他,眼神慢慢恢复了焦距,逐渐收回了空洞的目光,定定地投在我脸上。

“终于见到你了。”他笑了,极为轻声、害怕被听见似的,问我:“你说,墨墨还活着吗?”

我咬紧牙,摇了摇头。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他依旧保持着那一脸茫然又了然的表情,并没有像电影演的那样突然间痛哭嘶嚎、呼天抢地,甚至于,他连震惊的神色都没有露出一丝。“呵呵,我就知道。”他还是轻轻地笑着,轻轻地说话,神情怪异已极,“那天,我的心脏突然之间停跳了一分钟,然后又恢复跳动,我知道,是她在跟我告别了。”

“不过,沈兴国是不会相信的。”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四岁的外孙女,求你,一定给她找个平常的家庭好好抚养。”

我皱一皱眉:“你自己呢?”

他仿佛完全没听到我说的话,淡然一笑:“不用顾忌我,陈七,没有我,你就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隐隐地,我产生了一些不详的预感。

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是什么念头,杨延锋一翻手腕,手心握着一枚碎瓷片,朝自己脖子割下去。鲜血如喷泉一般狂涌出来,足见下手之狠。仓促间,我甚至看得出那片碎瓷又细又薄,颜色鲜艳,是源自楼下的一件中国古代藏品。是他刚才趁**在手里的?我想,他的心脏早就已经停跳了,之所以恢复跳动又撑到了现在,大概只是为了向我托孤,完成之后,便抛弃一切去陪伴爱妻。

惊呼和怒喝声充斥了我的耳膜,可我却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倒在地板上仍在喷血的男子,一时间全身紧绷动弹不得。

杨延锋死了。

我的系铃人死了。

我真的,就可以做回自己了吗?

沈兴国脸色极为难看,已经接近暴怒了,他并不知道杨延锋和我的交谈内容,在他看来,老杨大概是为了不使我受胁迫,才毅然选择自己了结性命的。

“陈七,你并不聪明。”看他冰冷的眼神,真的打算跟我彻底翻脸了。

但我无法退却,身后是重伤的小魔。

沈兴国轻轻一顿手杖,节奏短促,像是个暗号。

从他身后,倏然掠出了一道黑影,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像一阵似的袭卷过来,接近我们时,他浑身都闪动着亮晃晃的刀光,我甚至看不清他拿了几把刀,用的是什么招式。我知道,这就是兴爷豢养的黑衣刀手,就是他,在几年前,以迅捷无比的刀法活活砍死了小八。

因悲恸和狂怒,我止不住地颤栗着。肩后突然探出一只手,小魔用力把我扳到身后。

黑衣人以精妙狠厉的刀法,一刀一刀斩向小魔。房间内只听得见疾速挥刀和落下的声音,还有刀身割入血肉之躯带起的萧然风声。这场景,这声音,如此熟悉。我紧紧握着拳,浑身发抖,甚至发出了无法自抑的狂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嘶哑得变了形:“住手!!住手!!沈兴国你让他住手!!为什么!你非要杀死我爱的每一个人!!我为你流过无数的血,你还想要让我再流无数的泪吗……”

喉头猛地涌起一阵剧烈抽噎,我弯腰干呕,再也无法多说一个字。

抬起脸时,两个黑衣人飞上了天。

并不是他自己飞上去的,而是小魔从一个诡谲的角度,从**一刀劈飞了他。只是他们打斗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眼力不好的话,可能还以为小魔是霸气地用胳膊肘把对方捅上天的。黑衣人被未止的刀势激上半空时,才突然裂成了两半,成了两个飘在空中的黑衣人。

我抓住俯身喘息的小魔,因头脑混乱而结巴了:“你、你别死!”

“好。”小魔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抹下了一手的泪水,“从现在起,我什么都听你的。”

然后他转过脸,面向门外的沈兴国,好整以暇地微笑了一下,后者还没有从一系列变化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谢谢你了,老头子。”小魔开口对他说,“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现在,我该带我的女人走了,你想阻拦的话随便啦!不过,我得提醒你,你们刚才这样嚣张地闯进城堡,十分钟之后,奥格雷迪的父亲就会赶到这。如果他发现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死了,城堡里闯进一帮中国人,即使用上一枚核弹头,他也会将你们轰成一堆焦土。”

说话间,小魔手腕一振,那枚套在门把手上的戒指突然间爆炸开,门内外顿时烟雾弥漫。他拉着我的手,熟门熟路地退到一处墙角边,推开一扇窗户,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两个身影急速下坠在夜幕之中,黑暗终于掩盖了一切。

你会不会想过,有一天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只是趴在自习室的课桌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所有,其实只是一场梦。阳光下你的脸上印着两道物理题,你告诉同桌那个长卷发的女孩,说你做了一个好长好复杂的梦,她笑着嗔骂你白痴,让你赶快好好看书。你发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我活过

狠过

痴过

我要休息了 不要打扰我